韓岡義正辭嚴，聲音也大得足以讓整條街都聽見。當著街上百多人的面，被人揭了老底，黃德用的那顆大瘤由紅變青，又由青變紅。發狠了半天，終究還是不敢讓跟班上前把站在眼前大放厥詞的村措大打個臭死。爲縣衙班頭，當街毆打士子，這等橫行霸道之舉，其實是犯忌諱的。天化日之下，這等干犯律條的事黃德用卻也是不敢做。除非能找到一個說得過去的藉口，那時纔是想怎麼置，就怎麼置。

“好！好！好！算你韓三有膽！……就看你能到什麼時候！”

黃德用也不知道橫渠爲何，只是被韓岡激得怒極反笑，也不再多說，一把推開圍觀的衆人，轉便走。

“黃班頭好走，韓某不送了！”韓岡對著黃德用的背影，遙遙的把話送了過去。

劉三見主子走了，也急急忙忙地跟了上去，走時還不忘丟下一句狠話：“韓三，你記著！”

韓岡哈哈大笑：“韓某記雖好，但小嘍囉我可記不住！”

韓岡俏皮話伴著劉三狼狽而走，引得四周觀衆又是一陣鬨堂大笑。在秦州城中，黃大瘤的人緣顯然不好，看到他和他的跟班窘，開心的佔了絕大多數，卻沒一個出來爲他們說話的。

聽見後的笑聲，黃德用面越發地猙獰。他本打算先困住韓家來應付差役，讓韓千六不得不賣兒賣地，最終將人和田產自個兒獻上來，而不是下死手去搶。畢竟用這等絕戶計去謀奪他人田產家眷，也不是什麼彩事。韓岡好歹也是個讀書人，若是真的鬧到衙門大堂上去，強下去雖然不難，但不得要麻煩到陳舉陳押司。

不管怎麼說，黃德用是不想驚到陳舉這尊大神的。今天聽說韓岡老老實實地來服役，本以爲幾句話把沒見過世面的年人給嚇住，不鬧出大靜就把人和田弄到手。但現下給韓岡在街頭上一陣耍鬧，陳舉又怎麼可能不知道。黃班頭脖子上的大瘤紅得發紫，顯是氣急敗壞。他面目獰惡，發狠道：“區區一個村措大也敢在俺面前擡著頭說話，也不看看俺黃德用是什麼人！到了這秦州城裡，是條龍得給我盤著，是隻虎也得給我臥著！”

目送著黃德用一班人走遠，韓岡向著周圍好聲不絕的閒人們拱拱手，轉過進了普修寺中。

寺，韓岡臉上笑容難掩，儘管方纔在街上只有百多人見識到，但至他的名字應該能在兩三天傳遍整個秦州城。

只是普修寺的住持和尚卻一臉憂心，“韓檀越，你怎麼頂那黃大瘤。”道安和尚快七十了，乃是膽小怕事的子，“他是陳押司的親信。陳押司在秦州城可是一手遮天的，任誰也開罪不起！”

“驚擾師傅了。”韓岡衝道安作了個揖，道：“只是這等小人須讓他不得。否則他得寸進尺，卻是更爲難制！”

老和尚搖頭嘆氣，韓家老三別的都好，就是子太烈了。小時候狂傲一點那是沒見過世面的夜郎自大，聽說這兩年在外遊學，怎麼還是這個脾氣，“年輕人的脾氣太剛烈不是好事，忍他、讓他、不要理他，這纔是長遠之計。如今鬧起來，事怕是會難以收拾啊。”

韓岡低頭唯唯遜謝，心下冷笑：“我只怕事鬧不大！”

他當著街上近百人的面跟黃大瘤撕破臉皮，此事怕是到了今夜就能傳遍城中。而他韓岡爲橫渠弟子的消息，也同樣會傳有心人的耳中。黃大瘤見識，不清楚韓岡口中的橫渠先生究竟爲何方神聖，但秦州城中總會有人知道的。

韓岡師從張載兩年，見過的宦子弟爲數衆多，很清楚他的老師在關西擁有什麼樣的人。與張載弟子比起，黃大瘤又算得上什麼東西！？韓岡方纔其實本不需要刻意激怒黃大瘤，只要設法把他自己的份傳出去，多半就會有一兩個員看在張載的面上，幫他離現在的困境。

可最大的問題還是在這個“多半”上！韓岡最不喜歡的就是將希寄託在他人上。萬一沒人幫忙怎麼辦？萬一幫忙的人出手遲了一步，韓家已經被得賣地賣又怎麼辦？所以韓岡只能選擇把事鬧大。聲勢鬧得越猛，他橫渠弟子的份傳播得也就越快、越廣。黃大瘤畢竟只是小人，事真的鬧大了，怕是他自己都要退。說不定他背後的陳舉也會投鼠忌，反過來整治黃大瘤和李癩子。

想到這裡，韓岡不暗歎，也就是在舉目無依的秦州，若是在長安，本就不會有這麼多麻煩。哪個士子會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同學小人之辱？就算關係生疏，但同窗就是同窗！且年人容易激，只要幾句話就能挑撥起來打抱不平，對付起黃大瘤、李癩子之輩，實在太容易不過。

又轉回廂房中，韓岡有些疲累地躺了下來。前面已經把事做了，就等著看看效果究竟如何。

……

“想不到這書呆子倒是氣。照我說，不如把他安排到德賢坊的軍庫裡去好了。”

“劉顯！監德賢坊軍庫是什麼樣的差事，給了韓三那措大？你是幫俺還是氣俺？！”

紀縣衙的一間偏院中，本是兩人相對而坐。只是黃德用現在大怒跳起，幾乎要指著對面的戶曹書辦劉顯破口大罵。劉顯也不理他，只端起茶盞慢慢喝茶，韓岡早間去戶曹繳還徵發文書時，是一副只知道之乎者也的書呆子模樣，黃大瘤竟然對這等窮措大氣急敗壞，讓劉顯覺得很好笑。

見劉顯氣定神閒，黃德用慢慢冷靜下來。他眼前的這位四十出頭的清癯書生可是陳押司的謀主，不聲便能致人於死地，不然自家也不會找他來商量。“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劉顯放下茶盞，湊了過去，低的聲音著詭：“你可知道，經略司的王機宜提議要重新檢查秦路各軍州軍備的事？”

“王機宜？李相公不可能會答應吧？”黃德用並不知道越俎代庖四個字怎麼寫，但他能看得出王機宜如此提議，可是有著侵犯經略使權力範圍的嫌疑。

“不，李相公已經點頭同意了。”

黃德用聞言一奇，問道：“不是聽說李相公跟王機宜合不來嗎，怎麼又同意了王機宜的提議？”

劉顯笑道：“新上任三把火，李相公來了秦州已有半年，這也是應有之理。何況李相公是秦州知州，有機會對另外的四州一軍指手畫腳，他怎會不願意？再說了，就算有怨聲，也是王機宜的提議，須怨不到李相公的頭上。”

秦州知州按慣例是兼任著秦路經略安使一職，在軍事上有權對秦路轄下包括州在的幾個軍州進行指揮，所以秦州知州的本品級往往比普通知州要高上幾級，也時常被人尊稱爲經略相公——相公一詞在宋代最爲貴重，場上的正式場合，只有宰相才能如此稱呼，但在地方上，路一級的最高長有時也能到——不過平日裡，秦路下面的另外那四州一軍，對秦州知州李師中的話，卻是答不理。能有機會找幾個不聽話的同僚的麻煩，李師中豈會不願？

劉顯繼續道：“既然是李相公下令，秦州自是要排第一個。再過幾天，等李相公從東面回來，州里各縣各寨便都要開始檢查，你以爲紀縣會排在第幾個？”

黃德用遽然站起，神甚至有些張皇。他先探頭出去看看門外，而後才返回來，低聲音問道：“還是用七年前的那一招？”

劉顯笑得風輕雲淡，低頭啜了口茶湯，方慢悠悠地點頭道：“這樣最是乾淨利落。押司也是這般想的。”

黃德用有些擔心：“縣中不會有事，但州里會不會查下去？李相公可是個細人。”

劉顯笑著搖頭，道：“經略相公去了隴城縣，陳通判也剛剛罷任，其闕無人補。現在州衙裡是節判【節度判】掌兵事，節推【節度推】掌刑名，知錄【知錄事參軍】掌大小庶務，其權三分，你說他們哪個能管到紀縣中來？等到李相公回來，該死的死了，該燒的燒了，人證證又早已備齊，他能做的，也只剩定案了！”

說完，劉顯端起茶盞又啜了一口，一舉一都擺足了士大夫的派頭。輕易地完了陳舉給他的任務，順帶又能從黃大瘤這裡撈上一筆，劉顯心很放鬆。只是他得意之餘，卻忘了再細問一下黃德用在普救寺前，韓岡到底說了些什麼。如果讓他知道韓岡的老師是橫渠先生張載，恐怕就笑不出來了。

“好！”黃德用啪的一聲重重拍了下大，獰笑著：“今晚俺就讓劉三帶上兩個人去德賢坊，幫押司把事辦了。順便給韓三點教訓。看他明日是殺到州衙裡，還是到州衙裡被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