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陶府裡安置的客房自然十分舒適,可是許建彰一點睡意也沒有。下午時陶府裡驟然安靜下來,賓客頃刻間盡散,他雖然約猜到是出事了,一直到黃昏時分,才聽說慕容灃遇刺。這是何等轟的事件,雖然通電中再三聲明慕容灃並沒有傷。所有的高級將領全部趕赴帥府開會,陶府裡的眷慌了一陣子,也漸漸散去了。至夜時分,整座陶府靜悄悄的,和白天那種熱鬧的樣子一比,就像兩個世界似的。
許建彰聽說出了這樣的大事,靜琬又正是去了帥府,不知安危如何,那一種憂心如焚,直急得沒有法子。他由侍衛陪伴,不便四打聽消息,陶府裡的下人也是一問三不知。他這一夜如何睡得著?躺下起來,只盼著天亮,正是焦急到了極點的時候,外面的侍衛拍門道:“許先生,許先生。”
他以爲是靜琬回來了,心中一喜,連忙去開門。那名侍衛說:“六派人來請許先生去一趟。”他吃了一驚:“六?”心中十分詫異,這種非常之時,慕容灃爲什麼要見自己這個閒人?但那名侍衛連聲催促,只得隨著他上車去帥府。
天已經快亮了,趕早市的人已經喧譁起來,賣豆腐花的挑子一路吆喝著從小巷裡穿出來,巍巍的擔子,和著悠長的賣聲:“甜豆花哎耶……”那個“哎”字拖得極長,許建彰老遠只聽一聲聲地唱“哎”,到“耶”字吐未吐時,音調陡然往上一提,人的心也陡然往上一提,心中越發忐忑。
他們乘坐的車子在街上呼嘯而過,那車子走得極快,一會兒就駛了崗森嚴的督軍行轅。侍衛引著他下了車,徑直往一幢青磚樓中去,樓中大廳裡燈火通明,侍立著十餘名全副武裝的近侍,腰中佩著最新式的短槍,釘子樣佇立得筆直,四下裡雀無聲,靜得讓他覺得甚至能聽清自己的心跳聲。
侍衛引著他向樓上去,走完樓梯後向左一轉,便是一間十分豪華的屋子,許建彰也無心看四的陳設,只聽那侍衛道:“請許先生在這裡稍等。”便退了出去。
許建彰心裡七上八下,只覺得這一等,等了足足有大半個鐘頭的樣子,外面的天已經大亮了,聽得見鳥兒在樹枝間啾啾鳴著,他心裡有無數個疑,無數個念頭,一會兒想著靜琬,一會兒又想慕容灃爲何要見自己,思緒凌,只沒個頭緒。過了好久,終於聽到腳步聲,轉過頭去一看,當先的一人年紀約在三十上下,他心裡還在琢磨,對方已經問:“許先生是嗎?”他點了點頭,那人道:“我是六的侍衛隊長沈家平,昨天的事件想必許先生也略有耳聞,所以請許先生不要見怪。”說完將臉一揚,後兩名侍衛就上前來細細地將他全上下都搜了一遍,並沒有發現武,這才向沈家平點頭示意。
沈家平道:“請許先生跟我來。”轉就往外走,許建彰跟隨他之後,終於忍不住問:“我的朋友尹小姐是否還在府上?”沈家平並沒有停下腳步,也沒有轉過臉來,只說:“許先生,尹小姐要見你,了很嚴重的槍傷。”許建彰聽了這句話,如同五雷轟頂一般,不由自主地呆在那裡,定了定神才發覺落下了好幾步,連忙大步跟上沈家平。
這次沈家平帶著他走進一間西式的套間,許建彰但覺金碧輝煌,陳設十分的富麗,外面起居室裡有幾名下人垂手立著,四也是靜悄悄的,連牆上掛鐘嘀嗒嘀嗒的聲音都能聽見。沈家平親自推開裡間的門,裡間本來只開了一盞小小的睡燈,線十分的朦朧和,許建彰此時突然只覺得害怕,心裡那片影卻是越來越清晰,越來越擴散開來。腳下的地毯足足有三四寸深,一步下去沒自腳踝,他如同踩在棉花上一樣,綿綿的使不上半分力氣,只覺得舉步維艱,心也像是吊在半空中不上不下。眼睛已經看見一張華麗的西式大牀,牀頭鏤花鍍金,垂著西式的懸帳,那帳子雪白明,如同雲輕瀉,垂下無數金的流蘇,迤邐圍繞著牀間。牀上一牀羽絨被,卻勾勒出小的一個軀。他一顆心就要跳出腔來一樣,失聲:“靜琬。”
的臉蒼白沒有半分,他傻子一般著微弱地呼吸。旁邊的護士急得直向他打手勢,他心如刀割,失魂落魄,有人給他端了張椅子,他也不曉得要坐下去。那目如膠,只是凝在的臉上。他問護士:“傷勢怎麼樣?”護士只答:“很嚴重。”他問:“是怎麼的傷?”護士支吾不答,沈家平笑了一聲,說:“許先生,有些事你不要過問纔好。”他悚然一驚,心中惶然,滿腹的疑問只好按下去。
他也不曉得是過了多久,窗上本來有絨的窗簾,此時都用金鉤束了起來,紗沉沉地垂著,外面的太薄薄的一點進來,混
沌如同黃昏。而靜琬躺在那裡,只如無知覺沉睡著的嬰兒一般。許建彰坐在那裡,漸漸發僵,可是腦子裡彷彿什麼都不能想。這間臥室極爲寬敞,東面的紫檀架上掛著一把極長的彎刀,那刀的皮鞘上鑲了寶石,底下綴著杏流蘇,極是華麗,顯然是把名刀。架上另擱著幾柄寶劍,長短不一。另一側的低櫃上,散放著一些雪茄、香菸盒子之類。他呆滯的目落在牀前的掛架上,那上頭搭著一件男子的戎裝,一條皮質的腰帶隨便搭在架底下,腰帶上還套著空的皮質槍盒。許建彰看到這件服雖只是軍便服,但肩上墜著金的流蘇,穿這樣戎裝的人,除了慕容灃不作他想。
下人來請他去吃飯,他胃裡像塞了滿袋的石頭,沉甸甸的哪裡有胃口,只是搖頭。屋子裡安靜極了,只有靜琬偶爾一聲,護士走來走去,給量溫、量、打針、拭汗。他坐在那裡,只盼著靜琬快醒來,可是似乎心底深萌出一不安,彷彿在害怕什麼未知的東西一樣。下人又來請他吃晚飯,這一天竟然就這樣過去了,過得這樣快,卻又過得這樣慢。
門外傳來輕微的腳步聲,只聽見子和的聲音:“尹小姐怎麼樣了?”外頭的一個老媽子答:“還沒有醒呢。”跟著門被推開,他回頭一,只見是一位著華麗的貴婦,不過三十餘歲年紀。蘭琴忙向那貴婦道:“這是許爺,尹小姐的表哥。”又對他說:“這是我們四太太。”
他素聞這位四太太的大名,知道是慕容宸生前最寵的一位姨太太,慕容灃未娶,聽說慕容府裡就是在主事,於是連忙站起來,很客氣地了聲:“四夫人。”四太太原本跟慕容宸出席各種場合,所以雖是個舊式的子,但落落大方,出手來與許建彰握手,說道:“許爺幸會。”又說:“唉,靜琬出了這樣的事,真是人心裡難過。”
許建彰心中正自擔憂,聽這樣一說,越發心痛難當。四太太又說:“吉人自有天相,表爺也不要太著急。”又問:“表爺還沒吃飯吧?”說完過外面的一位聽差就說:“你們如今是越發沒規矩了,客人在這裡,爲什麼不請到後面去用飯?”
許建彰忙道:“他們早請過幾遍,我沒有胃口,所以纔沒有去,再說已經十分叨擾府上了。”四太太笑地道:“表爺又不是外人,爲什麼這樣客氣?我們六這兩天太忙,所以不出工夫來,請表爺不要見怪。表爺將這裡當家裡就是了,有什麼事只管吩咐他們。”
一口一個表爺,許建彰滿腹的疑就像皂泡一樣膨脹到了頂點,輕輕一震就要迸裂開來。四太太又說:“飯總歸是要吃的,就是靜琬醒來,也一定不願意見著表爺著肚子啊。”再三地相邀,許建彰卻不過面,只得起去吃飯。
他自是食不知味,但慕容府裡的下人招呼得還是十分殷勤,餐後是西式的做派,又有甜食又有咖啡,他哪裡吃得下,草草呷了兩口咖啡就回去看靜琬。只見四的燈都已經開了,走回那樓裡去,走廊裡燈火通明,沈家平卻站在走廊上,見著他微微一怔,許建彰也沒往心裡去,沈家平搶先一步敲門說:“六,許爺回來了。”這纔將房門推開。
慕容灃正在窗前與一位外國醫生說話,聽見了纔回過頭來,許建彰雖然來往承州多次,但從未見過慕容灃。此時乍然相逢,心裡無端端一驚,只見他比起報紙上的照片來,臉微黑,眉目清峻,神間有種從容不迫,倒是年老。
他只得稱呼一聲:“六。”慕容灃淡然地微一頷首,又轉過臉去用俄語與那外國醫生說話,那醫生亦用俄語作答,過不一會兒,那醫生又陪著慕容灃走到牀前去,低聲與他討論著什麼,許建彰料想他們是在說靜琬的傷勢,只是自己一句也聽不懂,彷彿多餘一樣。
第二日靜琬仍未甦醒,總是沉沉睡著。四太太倒是每日過來兩趟,看看靜琬的傷勢,又安許建彰幾句。這天晚上過來後,卻隨手從丫頭手裡接過只匣子,給許建彰說:“這兩天有幾位太太小姐來探,只是醫生吩咐過尹小姐這裡要安靜,所以我一概替靜琬擋了駕,這些個東西,是人家送給尹小姐的,你先替收起來吧。”
走後許建彰打開來看,竟是厚厚一沓禮單,上面所列,大都是些昂貴稀罕的藥材,什麼百年高麗蔘新鮮熊膽虎骨鹿茸,還有送鎮邪所用玉的,有送古董玉飾的,形形,不一而足。下頭的落款,盡皆是承軍中要人的眷。他著這厚厚一沓禮單,就像著一塊燃著的熱炭一樣,從手上一直灼痛到心裡去。
待得靜琬漸漸甦醒,已經是三日之後。傷口疼痛,人卻是清醒起來,睜開眼來,蘭琴已
經喜得嚷道:“小姐醒了,小姐醒了。”醫生護士都聚攏來,目只在人叢中逡巡,卻沒有看到許建彰。早有人去報告了慕容灃,他本來開了通宵的會議,此時正在睡覺。一聽說,來不及換服,披了件外就過來了。見著醒來,不出笑容來,口道:“你總算醒了。”一旁蘭琴也笑道:“這下子可好了,小姐終於醒了。六擔心得不得了,隔一會兒總要來看小姐。”靜琬見他神憔悴,眼中滿是關,心下激,問:“六……”
慕容灃心中會意,說:“事已經基本平靖下來了。”他輕輕握住的手,說,“靜琬,好在你沒事,不然我這一輩子都不會快活。”勉強笑了一笑,問:“我這兩天人迷迷糊糊的,好像覺得建彰在這裡,怎麼沒有看到他?”
慕容灃道:“我派人請許爺來陪著你,他也確實一直在這裡。不過正巧今天中午餘師長請他吃飯,所以他出去了。”靜琬聽了,只覺得失。
許建彰這數日來茶飯不思,今天也仍舊是食不知味。餘師長在自己家裡請客,自然是一桌的山珍海味,味佳餚。那餘師長與許建彰是通家之好,眷也並不迴避。餘太太素來說笑,一面給許建彰佈菜,一面就笑道:“許爺雖然了幾天牢獄之災,但也算是有驚無險,今天家常便飯,算是替許爺驚吧。”
許建彰哪裡吃得下去,餘師長問:“尹小姐的傷勢,不知道眼下要不要?”許建彰嘆了口氣,說:“好幾個外國大夫每天流看著,就是沒有多大起。”餘太太笑道:“尹小姐福慧雙全,必然能逢兇化吉,再說有六的嚴令,說是醫不好尹小姐,要拿那些大夫是問呢,他們敢不盡心盡力?”餘師長聽說得不倫不類,忙打斷道:“喝酒,喝酒。”親自持了壺,給許建彰斟上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