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歡殿,幾個小監們立在一側,整齊地站一排,略低了頭,每人手中均舉著一幅畫。
畫中男子,或濃眉大眼,或尖猴腮,或鼠目長鬢,或纖脣高額。
唯一相似的,便是那些畫中的男子,均是寬肩長臂,氣勢迫人。
英歡慢慢地踱著,一步著一步,眼睛盯著那些畫,看過來,又看過去,反反覆覆好幾遍,然後回頭轉,著後幾步遠的狄風,低笑道:“這便是那些人畫的賀喜了?”
狄風面帶窘,開口稟道:“臣先前說過,那些低階武將們哪裡能得機會見到賀喜真人……這畫出來的,自然都不一樣。”
英歡擡袖揚手,小監們見了,忙將畫收了,一一退下。
眼中含笑,問狄風道:“依你看來,哪張更像?”
狄風默然片刻,才道:“臣只遠遠瞥過他一眼罷了,當真是說不出來。不過,這畫中容貌雖是差甚大,可那朗朗形,卻是極像。”
英歡點點頭,回喚了個小宮來,“去把今日膳房送來的幾樣果子拿來。”又對著狄風道:“坐罷。”
狄風子不,直待英歡去了案側坐下後,他才尋了殿側的一張無背木椅坐下,背脊仍是得筆直,雙手擱在膝上。
英歡翻著面前案上的摺子,硃筆悠悠而落,手腕繞了幾繞,又問道:“逐州一役,那鄴齊軍力如何,你給朕說說。”
狄風放在膝上的手微微一,挑眉道:“甚強。上至將帥,下至兵士,人人不戰而威。說是赴逐州的馬步軍還不是鄴齊軍中最強的,若是換了鄴齊銳之師,恐怕還會更厲害。”
英歡手中硃筆了一下,擡眼道:“若是拿你的風聖軍去比,又如何?”
狄風垂眼,想了半晌,“臣不知。”
英歡聽了這話,角一,臉也跟著變了,丟了手中的筆至案上,抿脣不語。
狄風之言,必定出自肺腑。
以他那沙場常勝的傲然子,和他手下那驍勇善戰的風聖軍,且不敢說比鄴齊軍強……如此看來,那妖孽的實力,竟比先前所知,還要強上數倍。
心裡不略有一恨意,十年來整軍肅營,自以爲邰涗軍力早已無人可及,誰料逐州一役,竟明明白白地讓知曉,邰涗在變,鄴齊更在變。
狄風著臉沉的英歡,心裡明白此時的心思,便閉了,不再說話。
他心中默嘆,眼前這子,倔強要強的模樣,真像當年的先皇……
小宮適時而來,捧了個紅漆木食盒,緩步而行,至狄風邊才止,恭恭敬敬地將食盒裡的幾盤緻果子拿出來,擺在他邊的案幾上。
英歡瞧見,神稍和緩了些,淺笑道:“膳房才做的,朕吃著覺得味道還好,你嚐嚐看。”
狄風垂目,膝上雙手握了握,又展開,“謝陛下。”
英歡勾脣而笑,“幾盤果子罷了,哪裡那麼多禮數。”
狄風不語,自去取了塊青梅糕,一張口,盡數含下,咀嚼了幾下,眉頭便皺了起來。
那邊英歡早已笑了起來,“那梅糕甚酸,哪裡有你這種吃法……狄將軍還真是男兒本,連吃果子都要一口一個。”
狄風口中本來滿滿不是滋味,可瞧著英歡那霎比豔的笑容,那酸味便一瞬而逝,再也尋不著影兒了。
他口悶,聽著說話,卻不知如何來答。
英歡看了他兩眼,又重新拾了筆蘸了墨,去批那奏摺,口中似是不經意一般地道:“你今年已三十了罷,總不娶妻,算是怎麼回事兒?”
狄風腦中轟地一炸,擡頭看,“臣……臣心不在此。”
英歡不看他,笑了笑,又道:“你以沙場爲家,已近十二年了。怎麼說,也應有個自個兒的家纔是。若是看上哪家的兒了,儘管來和朕提,朕不論是王公之,還是青樓花魁,只要你開口,那便是大將軍夫人。”
狄風手腳僵,子竟是一不能,口竟是張也張不開。
英歡著他這模樣,心裡不由嘆了口氣。
心慧如,又怎會不知道,這十年來他存的是什麼心思。
十年前,他爲報先皇知遇之恩,手握重兵而不忍,佐登基爲帝;十年間,他爲了南征北伐,生生死死數十次,哪一回不是從刀尖上滾著活下來的?
十年,一個男人能有幾個十年,好這樣揮霍?
平日裡便是再冷再狠,又怎能忍心讓他這般陪著,十年復十年?
一時間,兩人心思各自不同,竟誰也未再開口。
外面殿門輕叩,有監來稟:“皇上,沈大人來了。”
英歡這纔回神,“快宣。”
不多時,便進來一個輕衫男子,皓齒星眸,形瘦削,行止間儒雅之氣抑卻揚。
來者姓沈,雙名無塵,是英歡初即位那年的新科狀元。
詩賦俱佳,策論更絕,懷經國濟世之念,於那一年的一甲進士中,堪稱耀天奇葩。
十年來從最初的大理評事,一步步走至現在的工部尚書,政績斐然,朝野皆服。
都道邰涗,有沈而外有狄,說的便是沈無塵與狄風二人。
一文采卓然,一戰功赫赫;
一生風流笑看天下,一冷漠寡言厲徵沙場。
本是子大不相似的兩個人,卻偏偏私極好,又同在英歡邊十餘年,端的是天下人口中的一對英材。
此時沈無塵進殿站穩,滿面笑意,朝英歡斂袖行禮,“陛下。”
英歡也笑,“纔剛回來,就急著進宮來了?坐。”
狄風見了他,先前黑著的臉猛地一亮,起笑道:“沈大人。”
沈無塵面上笑意愈盛,“狄將軍,沒想到竟在這兒遇上了。”
狄風將旁案上果子推到他那邊,“此次奉旨視江,三月未見,可還好?”
沈無塵鼻子,了英歡一眼,見無甚反應,只是盯著他二人看,才笑道:“得,陛下還沒問話呢,你倒審起我來了。我好不好且先不提,聽聞狄大將軍在逐州竟被人劫了糧道?哈,這可真是讓我百思不得其解啊……”
狄風的臉登時又黑了,“休要再提這個。”
英歡放下手中摺子,雙手一攏,進宮袖中,對沈無塵道:“你先前呈上來的摺子朕已閱了,雖說江防甚好,可一想到前一年東江大澇,朕便放心不下。思來想去,還是當去親眼看看。”
沈無塵聞言一怔,“陛下若是赴東堤巡幸,只怕朝中衆臣不依。杵州未修行宮,此時若去,恐怕諸事不宜……”
英歡纖眉揚起,打斷他道:“顯德三年時,先帝也曾親赴杵州視江,以表恩懷,朕爲何現如今就去不得?杵州雖無行宮,但當時留下來的南宅應當尚好。”
沈無塵聞得先帝二字,便再說不出反對之言,一張笑臉突然帶了點凝重之,“陛下,此次赴杵州視江,臣倒是現了件事兒。”
英歡起,“說。”
見起,狄沈二人立時跟著站了起來,隨後沈無塵才道:“江那邊……似是在修行宮。”
英歡整個人一僵,對上沈無塵的目,左右不置信。
沈無塵輕嘆,隨後點頭,“臣說的是真的。”
英歡一擺手,“怎麼可能?若是真的,怎麼還沒人報呈上來?”
沈無塵了狄風,眼裡滿是無奈之,“陛下,但等底下諸路各州府報將上來,那早就遲了。臣在工部,那邊的作,自是一眼便明白了。”
英歡心裡一涼,真是在修行宮?且是在江那邊?
不一咬牙,那妖孽這回又要玩什麼花樣?
英歡一回,敞袖微甩,眉頭淺陷,“待至東堤,朕倒要親自瞧瞧!”
…………
邰涗大曆十年春,上幸東堤,著中書門下二省老臣申年懷、姚越暫理朝政,工部尚書沈無塵、檢校靖遠大將軍狄風隨駕,隨幸典章有司均從祖制。
時朝中衆臣數諫曰杵州臨境、自太祖至今未有修行宮者、邰涗鄴齊二國不穆,上緩圖巡堤一事,上怒而駁之。
三月十六日,上赴杵州,杵州知州孟新親迎上於城之北郊,後小宴知州府南閣,上笑而拒之。
十七日,上幸東堤,服冠冕,有宣徽使引上就階,西面拜已,乃掖上升堤。
是日事畢,上遣儀從執仗歸衙,自回城南便宅,後著沈狄二人伴駕,微服訪杵州之坊肆街行。
…………
自東堤下來,換去冠服再出行時,日已西下,金傍山,只留殘暈。
杵州城,一片繁華盛景,周遭街市人聲鼎沸,竟比白日裡還要熱鬧。
英歡微服出行,只要了輛二馬車,可走在市井之間,仍是惹人眼目;沈狄二人均換了常服,騎馬隨行。
英歡坐於車中,車窗錦簾輕掀,隔著外面的紗簾,一路打量這杵州城街肆之景,就見坊巷院落縱橫萬數,各式街店零零總總,莫知紀極。
以前只知杵州爲邰涗邊境重鎮,卻沒想到竟能繁華至此,不由來了興致,將馬車停,下車自行。
狄風與沈無塵二人忙下馬,著人將馬車並駿馬牽去前面巷後,而後伴英歡在街上隨意逛逛。
沈無塵先前奉旨視江時來過杵州,自是對城風稍一些,一路跟在英歡側,若有疑之,便低聲低語地替答之。
路兩側行人諸多,狄風滿面剎,護著英歡,後遠人羣中亦是藏了幾名從京中隨幸至此的大侍衛。
前面街角一過,便見街景又是不同,酒樓食店、都市錢陌、諸雜賣映目而來,沿街各街店也比先前所見大了不,門面一家比著一家華麗。
英歡立在街頭,饒有興趣地四下打量一番,隨後問沈無塵道:“這裡可是有什麼來頭?”
沈無塵輕笑道:“此便是寺東門街,杵州城再無比這更繁華的地界了。”
英歡微微揚脣,指了指這些街店,“你先前可有逛過?”
沈無塵搖頭,訕笑道:“臣先前奉旨辦差,哪裡能得機會逛這些店鋪。”
英歡笑了起來,“那正好,今日陪朕一道看看。”說罷左右看看,便挑了家其間最大的店面,往行去。
幾人得店,還未站穩,便有滿面堆笑的夥計來迎了。
那人打量了一番英歡,又看看後的沈狄二人,見幾人上雖澤素雅,可那料子卻是上品,不由笑得更歡,“幾位貴人今日來,是想要些什麼?”
沈無塵笑道:“先隨意看看,若有中意的,自會你。”
那夥計一聽沈無塵開口,臉上笑容愈大,“聽公子口音,倒像是京城來的?”
沈無塵見他伶俐,也便笑著點了點頭,“小哥兒倒是好耳力。”
那夥計眼睛一亮,忙道:“幾位當真是來對地方了,咱家店中奇貨甚多,杵州城中別的店鋪本比不得。公子既是自京中而來,小的倒可以給公子薦些什,可都是在京城也買不到的。”
英歡聞言,不挑眉,上前開口道:“京城各地商家都有,又怎會買不到杵州的東西。”
夥計面得意之,“這位夫人可就有所不知了,”他上前,笑容略帶神之,“咱家店中,有江對面的東西!”
江對面?
英歡臉一僵,想也未想便問了出來:“鄴齊?”
那夥計看不出面有變,仍是得意道:“夫人沒想到罷?”隨即轉往店中一角走去,邊走邊道:“幾位貴人來這邊看看便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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