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時節,揚州城外,青山剛添了星星點點的秋黃之,仍還是一派鬱鬱蔥蔥的濃厚景象。
一於山腳下的清雅別院中,此時格外安靜。
不見天日的道,穿月白錦袍的十三四歲的小年滿臉焦急不安:“嫂嫂,你究竟要作何!”
一早將他帶至此,說是要給他看什麼寶貝——結果他前腳剛進來,就被手下的丫鬟阿珠給綁住了手腳!
該不會是他這不靠譜的嫂子為朝廷所收買,要將他出去?
可若果真如此,又何須如此麻煩!
年雖還年,可短短數月經歷了家破人亡,至親接連死去的事實,戒備心與分辨境的能力還是有的。
哪怕面前的子數日前才暗中殺了他那位被懸在城門的姑母吳皇后。
眼前半蹲著的年輕子開口,語氣裡帶著安:“這是兩年前我讓阿珠暗中所挖,拿來避難最合適不過,便是你們吳家人也不知有這條道……你就安心在此等著,阿珠和裘神醫都會陪著你,吃食和水足夠撐上兩個月。”
而兩個月之後,燕王大軍必然已經攻破了揚州城。
許明意站起來。
見要離去,小年急忙道:“嫂嫂,你為什麼不一同留在這兒!”
“我若也留下的話,只怕他們遲早會找到這裡。”
小年眼神頓時。
他知道了……!
“你是要出去送死,替我引開那些人!”
怪不得要將他綁起來!
他想掙,卻怎麼也掙不開,急得眼淚直流。
許明意微有些嫌棄地看著他:“本就不怎麼俊朗的一張臉……”這般不顧儀態形象的一哭,就更是雪上加霜了。
吳然的哭喊聲卻越發大。
隻好又道:“你該是知道的,我患病多年壞了子基,本也沒多久可活了——”
不知道這麼說,孩子能不能好接些?到底哄孩子本不在行。
一旁心低沉的裘神醫抬眼看了一眼。
確實沒多久可活了。
沒什麼天災人禍的話,也就四五十年吧。
吳然還在,聲音都啞起來。
許明意橫豎沒了法子,一掌將人劈暈了過去。
嗯,清靜多了。
果然比起哄孩子,還是更擅長打孩子啊。
“裘伯父,回頭記得要給我燒些紙錢啊,多燒些,我家人口多,用銀子的地方也多。”
說完這句,許明意頭也不回地出了道。
等在道口的阿珠朝跪了下去。
“照料好吳然,務必要親自將他到燕王手裡。”
“婢子遵命!”
阿珠的聲音微微發,許明意沒有去看,也聽得出是哭了。
阿珠自伺候在邊,二十余年,許明意還是頭一次聽到哭。
見許明意抬腳,阿珠跪著朝著的方向靠近,而後猛地將頭重重地叩在青磚地上,道:“夫人的吩咐,阿珠不敢不聽,待阿珠將您待的差事辦好,便去找您!”
“好。”
許明意沒有同客氣見外,腳下未停,也未回頭。
午後剛過,天轉。
一隊人馬悄無聲息地包圍了別院。
堂中坐著的許明意放下了茶碗,眼底一派冷然。
來得果然夠快——
此次奉旨前來追查吳然下落的佔雲竹向來不達目的決不罷休。
而那道固然,卻也經不起反反覆複的細搜找,畢竟揚州城如今還是朝廷的地界。
或許也能僥幸過他們的搜找,但也只是或許而已,若隻一個,即便窩囊了些,能活一日也自當多活一日。
畢竟還是活著好啊。
燕王大軍已攻下了靈璧,十日必能抵達揚州——
可這別院裡,還有一個吳然在。
不能拿吳家唯一的後人來冒險。
吳家待不薄,既將人送到了這個兒媳這裡,那便不能辜負了這份托付。
更何況,這於而言,也是等了很久的一個機會——
有仇要報。
海深仇。
一陣迅速而整齊的腳步聲靠近了此,帶頭之人是一名穿著靛藍長袍的男子。
他很年輕,看起來不過二十三四歲,眉眼清淡偏於溫潤,但許明意知道,這只是虛假的表象而已。
他得堂前,見得坐在那裡,滿目冰冷然姿容正盛的年輕子,腳步一滯,眼神頓時震起來,滿是不可置信。
“昭昭……你竟然還活著,你竟當真還活著!”
起初他聽聞此事,還不敢全信!
許明意眼中是不加遮掩的諷刺與恨意:“佔雲竹,當年是你害了我許家滿門——”
“不,昭昭,那不是我。”佔雲竹邊溢出一苦笑,“那是我父親所為,待我知曉時,已經來不及了……但他已經得了應有的報應,三年前,他已經死了,京城距揚州不過兩百裡,你應當聽說了啊。”
許明意心中升起惡寒。
將自己所為推得一乾二淨,連父親的死都說得這般雲淡風輕。
“昭昭,我知道你此時不會信我,我佔家也確實虧欠你們許家太多……你放心,日後我會好好地補償你,絕不再你委屈。”
佔雲竹看著,語氣溫緩和,眼神盡是真誠與愧疚,說出口的話卻盡顯循循善:“昭昭,將吳然給我,我帶你回京城。”
“吳然麼?我不曾見過。”
“昭昭,我既尋了過來,你便騙不住我的。吳家人全死了,吳然一個文弱年,除了投奔你,還能去哪裡。”
佔雲竹此時才踏堂中,且命隨從從外面關上了門。
而在此之前,已有兩名扮隨從的年輕子搜走了許明意袖中藏著的匕首。
佔雲竹站在面前只是笑笑。
“原來昭昭當真想殺我。”
但心思純粹簡單,向來藏得不夠深,從時起,他便能一眼就能看的想法。
還能猜到他今日過來,這已經十分敏銳了。又或者,是他的手下昨夜前來打探時,驚了吳然的護衛。
許明意微微繃直了角:“你要將我帶在邊,日後我遲早會找到殺你的機會。”
佔雲竹隻當沒聽到這句話。
他顯然勝券在握,此時也不急著問什麼,而是微微彎,手扶住了的肩,貪婪地注視著,低聲道:“昭昭,五年未見……我當真想極你了。你知道嗎,如今我雖什麼都有了,偏偏心裡再裝不進其他人。”
許明意猛地掙開他的手,起間抬手攻向他的脖頸。
腕上的手鐲暗藏機關利刺,佔雲竹閃躲間,脖間仍被劃破了一道傷口。
“昭昭,不能再鬧了。依你的手,不可能殺得了我。你既知道我今日會來,此舉不過是在替吳然逃走拖延時間罷了。可他是逃不出揚州城的,別白費力氣了。你是許吳兩家余孽,只有我能救你,你該聽話些才對。”
他製住許明意一隻手臂,語氣微冷,耐心在消減。
“是啊。”
許明意忽然出笑意。
當然是為了拖延時間,若不然,難道是為了惡心自己才聽他說這些廢話麼——
佔雲竹還想再說些什麼,卻突然變了臉。
他若有所查地向脖間傷口,卻見手指上沾染的鮮竟是烏黑的!
“昭昭,你——”
他已無力再去鉗製許明意,驚懼地後退數步,想要喚人進來,卻驚覺幾乎已經發不出聲音。
他倒在了地上,敏銳地看向向他走來的許明意腕間手鐲,又看向一旁角落裡燃著不知名香料的香爐。
但已經晚了。
從自許明意袖中搜出匕首的那一刻,他意識到面前的子一如既往地天真,便不自覺放下了大半戒備。
“你隻知我自懂些拳腳功夫,故而防備著。卻是不知,我這些年還學了些其它可以用來殺人的本領吧?”
吳然以為是要以自己的命來引開佔雲竹。
錯了。
是要殺了他。
“大人?可需要屬下們進去?”門外傳來試探的問話聲。
佔雲竹雙手摳著嚨,拚命地想要發出聲音,一面往門的方向艱難移著。
許明意抬腳踩在了他心口,出他腰間佩刀,手起刀落。
就在士兵要闖進來之時,門被人從裡面踹開了來。
姿容無雙,上的雪青染了的子出現在眾人視線當中,而手中提著一——
那是他們大人的頭顱!
士兵們大駭而驚怒,看著那顆頭顱被子不客氣地扔下了石階,頓時拔刀圍將上前。
別院外守著的士兵也湧了進來。
許明意抬腳踢倒了一旁的木桶,裡面準備好的松油頓時在腳下鋪展開。
面平靜地取出火折子擲到地上,咬破牙後藏好的毒藥,轟地一聲,火勢便蔓延開來。
知道自己逃不了。
許家將門出,即便要死,也要有尊嚴地死去。
死在自己手裡,沒什麼不甘心的。
雖然時就極怕火,也很怕死怕痛,但好在這毒藥能人毫無知覺地死去。
火勢躥高,雪青的影慢慢被吞噬倒下,雲布的空中忽然落下了細細雨珠。
此時忽有一群黑人躍了別院,同還沉浸在頭領佔雲竹慘死的變故中未能定神的士兵們纏鬥起來。
沒了佔雲竹指揮,對方又來勢洶洶,那些士兵們心神失守之下很快潰不軍,逃離了此。
一隻禿鷲在起火的房屋前低飛著,發出的聲好似哀鳴。盤旋了片刻後,竟試圖衝向火中。
火勢燎傷了它的翅膀,它撲棱了幾下,卻又再次鳴著撞了過去。
“天目!”
為首的黑男子皺眉呵斥製止。
然而禿鷲仍不肯放棄。
許明意聽到了尖銳的鳴聲。
十日前,這好吃懶做,又醜又吵的笨鳥忽然沒了蹤影,還當是尋到了投食更闊綽的新主子不會再回來了……
而為首的黑男子若有所查,見得火中那一抹雪青,忽然就抬腳衝了火中。
“主子不可!”
一名隨從當即跟著衝了進去。
男子作迅速,將上還燃著火的許明意打橫抱起,一旁的隨從已眼疾手快從一旁的水缸裡取了水來,及時地潑向二人。
“……怎麼是你?!”
“許明意,你還活著!”
男子看清懷中人樣貌,掛著水珠的英朗面孔之上俱是震驚之。
許明意試圖睜開眼睛,卻如何也睜不開。
“快,再取冷水來——”
“將人帶回軍營醫治!”
男子將上披風解下,裹住被灼傷的軀,不斷地吩咐著下屬。
許明意的意識在逐漸消失。
很想問一句“你是誰”。
也很想知道燕王的大軍在破下揚州城之後,會不會繼續攻京師,皇帝會如何應對,是會死守國都,還是退去南邊,兩軍又會對峙多久?最後燕王能不能打贏?
私心裡自是希燕王能勝的。
可等不到了。
不過……
好像也不用發愁啊。
素日裡這麼心善地道的一個人,今日又殺了一惡之輩,也算是積德之人了,想來十之八九是能升天的。
就到了天上再看罷……
……
半月後,燕王大軍拿下揚州城後,幾乎沒有停留,趁夜便圍向了京師。
因吳家滿門慘死之事,燕軍士氣高漲暴怒,前後不過三日就攻陷了國都。
披甲的年輕男子帶著一隊騎兵了皇宮中。
皇帝沒有逃。
確切來說, 是沒來得及逃。燕王大軍一路勢如破竹,且因當今朝廷持政不仁,一路追隨者倒戈者漸多,能這麼快、且不顧朝廷派去講和的大臣勸告,毫無顧忌地就這麼打京城,是朝臣與皇帝事先沒有料到的。
年輕男子闖養心殿,無視著群臣和監的高呼喝止,一手將病倒在龍榻上的皇帝提起,拖拽了出來,重重地拋在外殿階前。
固執忠直的老臣憤慨不已,出言怒罵哀呼年輕男子德行有失,不顧皇家統。
“聽著,待你兩件事。一,擬罪己詔,將誣害許家吳家之過大白於天下。”
看著被丟在邊的明黃絹帛和筆墨,皇帝渾抖,癲狂地笑了起來:“妄想……朕不可能寫!更不可能擬退位詔書……你們父子只能做臣賊子!”
“寫不寫由不得你。”
年輕男子冷笑一聲,一旁的監看著橫在前的刀,跪伏在地,抖著捧起筆。
“二,自刎謝罪吧。”
年輕男子將手中的劍扔到了皇帝面前。
四下怒罵哭聲不斷,立於階之上的男子恍若未聞,只看向朱紅宮牆上方風雲湧的天際。
正如父王所言,這條路走下來,代價已是過於沉重了。
若知最終還是免不了要得一個臣賊子的罪名,不知外祖父泉下有知,可會後悔嗎?
還有許明意——
那一日,他該去得早一些的。
才二十二歲吧?
秋風瑟瑟,一場雨落,黃葉挾著戰火與腥墜土中,一同被掩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