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很乖

【七】

大部分小孩兒人生裏是充滿謊言的。

他們經歷的第一場欺騙通常是“再哭的話大灰狼就要來叼走你啦”，或是“紅包我給你收著，等你長大了就還給你”。

王珊珊經歷的是來自父母的“考到前三就給你買自行車”、“做完作業就可以出去玩兒”。而小滿經歷的，是畫頻道播的廣告。

人生總是這樣充滿。

“小朋友們，下面哪一只畫人是羊羊呢？”

當小滿趴在茶幾上看第五遍“打電話回答問題領取獎品”的廣告時，渡用水筆敲了敲桌。

渡：“想要？”

小滿擡頭，從趴著的作起來，兩只手乖巧地擺在上，看向渡。

渡看了眼電視，有些無奈，他擺出經驗富的哥哥樣子，說：“我跟你講，這種打電話答題的廣告都是騙人的，你可別傻乎乎的去弄啊。”

小滿搖搖頭，手指輕輕放在上。

靠。

怎麽把這事兒給忘了。

對別的小朋友來說很容易做到的事，對小滿來說是不行的。即便是打電話過去，也無法跟對方通。“答題”這件事兒本對來說就是做不到的。

渡拿筆的手了。

他看向小滿。

該不會這個小屁孩兒覺得因為不會說話，所以別的小朋友都能拿到，只有拿不到吧？

放下筆，渡擺出一臉嚴肅的表。

“那個，我有一個朋友……”

“他小時候也想要這種廣告裏的四驅玩車，看到電視裏那些打電話的小朋友都答不對，他就沒忍住打電話過去答題了。”

“結果電話接通幾分鐘，他家話費欠了幾百塊。”

“最後，他被他媽媽罰了兩個月的零花錢。”

渡輕咳兩聲：“所以，這種廣告都是騙人的，誰打過去都拿不到，知道了麽？”

八歲的小滿，還不到可以意會“我有一個朋友”這種謊言的時候。

但是“欠了幾百塊錢話費”和“被罰了兩個月零花錢”這兩件事兒已經足以讓小姑娘膽戰心驚。連忙抓起遙控，把電視換了臺。

渡看著自己的教學果，莫名其妙地生出幾分自豪。

他看著垂頭喪氣一臉後怕的小滿，又問：“所以你剛剛是看上那個廣告裏的什麽了，芭比娃娃？隨寵機？”

那玩意兒便宜得要死，哪兒值得小屁孩兒惦記。

小滿把電視調回來，跑到電視前面，指了指主持人後的貨架最高的一個水晶小熊擺件。

不出所料的稚眼嘛。

當晚，渡在床上翻來覆去，最後打開電腦，在網上搜索那個水晶小熊擺件。

跳出一堆水晶小熊的圖片，沒一個和電視上那個一樣的。

四搜尋原版廣告片後，他把水晶小熊截圖，發給秦洋：“哥們兒，你姑姑是做兒玩的對吧，能不能幫我問問這玩意兒是要在哪兒買？”

次日是周末，渡不用帶娃，一覺睡到日上三竿。

十點半，他被電腦上聊天件的滴滴滴聲音吵醒。

秦洋：SL的，在國貿那邊的專櫃可以買，我查了下，價格是1599。

“靠，什麽水晶小熊要他爹的一千六啊，這幫人是來搶小孩錢的嗎？”

……

“我惦記了好久的那籃球才1200。”

而且他一直在存錢，沒舍得買，準備中考完後再買了當作禮送給自己。

渡第一次到資本家的醜惡臉。

他沉思良久，墊腳拿起自己書架最上方的那個無臉男存錢罐。

猶豫了半小時後，還是沒忍心砸掉。

小屁孩兒玩兒不懂什麽水晶小熊的，渡這樣想。

-

夏季的雷雨天來得總是很急。

一個小時前，渡還帶著小滿在電腦前玩4399小游戲裏的黃金礦工雙人版。等去客廳倒水的時候，豆大的雨點便急急砸向萬。

小滿喜歡下雨，激得從房間跑出來，在客廳的窗前看雨。

筒子樓裏很多人家都在窗上安裝了雨棚，此刻被雨砸響，像一出激烈又狂熱的響曲。

渡理解不了小孩兒對雨的熱，端著水杯回房間。剛喝了一半，電腦主機的風扇重重地“嗡”一聲，徹底停了。

斷電。

“小滿，你別開窗，我去門口檢查一下電閘。”渡代說。

在門口看了一圈，電閘完好，沒有跳閘的跡象。

渡進屋關門，此刻的客廳線已經有些暗了，但因為是白天，也沒到需要點蠟燭的地步。

他想著把燈打開，以便來電後第一時間察覺。

開關隨著渡的作，發出“咔嗒”一聲。

下一秒，原本還坐在椅子上看雨的小滿突然停滯住。

短暫地僵住後，椅子被撞倒在地發出巨大地“砰”一聲。

像一只應激的貓，腳步錯著在沙發和茶幾間的過道竄。

被撞歪的茶幾位移發出刺耳的聲，茶幾邊緣的水杯落地發出碎裂聲，人的撞擊時發出的悶響聲，在這一刻，代替了孩兒的尖。

最後，跌跌撞撞之後抖著躲進沙發底下。

渡呆滯地看著小滿失控，不著頭腦。

“怎麽了？”

他穿過一地狼藉，疾步走過去。

等他趴在榻榻米上看沙發底下的人時，正看見蜷一團，捂著耳朵無聲地尖。

小滿是在尖的，但發不出聲音。

渡幾乎能到的崩潰與絕。

他不斷跟說話。

手進沙發底下握住冰涼的手。

大概過了五分鐘，小滿才一點一點停止那強烈的反應。

只是手仍然在不控制地抖。

“小滿，對不起對不起，是我做了什麽嚇到你了嗎？”

渡小心翼翼地問。

小滿膛起伏，呆滯地看著渡。

卻像是怎麽也看不清。

的大腦不控制，一直在想，他是不是要攥著的頭發把拽出去了，是不是要有拖鞋打在臉上了，是不是會因為失控而被按著臉冰涼又腥臭的地面了。

小滿腦海裏一片空白。

耳邊的聲音變了又變，直到不知什麽電發出“叮”的一聲響，屋子裏恢複亮，才緩緩清醒過來。

在重新亮起的環境裏，看到眼前跟一樣趴在地上的人，是渡哥哥。

渡沒有再說話。

他從沙發上抓了一個玩偶兔娃娃，遞給小滿，然後離開去了自己的房間。

小滿看著他的步子慢慢變小，又慢慢變大。

渡再回來的時候，手上多了一疊方形的紙。

他躺下，朝小滿笑，而後仰躺著，開始用那一疊方形的紙折東西。

過了一小會兒，一只不怎麽致，歪歪扭扭的千紙鶴被遞到小滿面前。

他不說話，又繼續疊。

每疊一只，他就放到小滿面前一只。

直到小滿面前放了十七八只，才覺不再僵，試著手去那些紙鶴。

“小滿，你知道嗎，收集到一千只紙鶴，許下願就能實現。”

說出這話的時候，年在臉紅。

天知道青春期的年在聽到班上生這麽說的時候有多不屑，但此刻，他卻在用這句話哄騙另一個小孩兒。

他覺得自己好無恥。

小滿搖搖頭。

“那你現在知道了。”

“想學嗎？”

小滿點點頭，卻仍然沒有爬出來的力氣。

直到面前又攢了一堆紙鶴，才朝外挪了挪，讓離冰涼的牆面。

出手。

渡抓住，把抱了出來。

渡一點點給小滿幹淨上的灰塵時，還有些呆愣愣的。

見眼淚糊了一臉，渡又用熱巾給臉。

再次得到一個幹幹淨淨的小姑娘時，他開始教折千紙鶴。

這玩意兒難度系數太大，小滿直到最後也沒能學會。

渡撓撓頭：“我教你折船，等雨停了去噴泉池那邊放怎麽樣。”

小滿放下被得糟糟的紙，點點頭。

這次小滿學得很快。

幾次之後，一只醜醜的小船便了型。

渡從來不覺得自己害怕什麽，但他今天從小滿那裏知道了害怕是什麽狀態。

害怕是小滿上的灰塵，是臉上的淚痕，是上撞的淤青。

程度不高的黑暗，是接的東西。

開關被按的聲音，也是接的東西。

但兩者結合，是讓崩潰的東西。

大概有那麽一段時間，小孩兒分不清幻想與現實。但刻在記憶深的反應卻會讓小滿永遠記得，有個人會在某個固定的時刻，變怪。

-

那天傍晚，渡的外婆來了家裏，帶來一個保溫盒，裏面是自己親手做的紅燒。

吃飯時，媽媽和外婆聊天，渡第一次得知了小滿家裏的事。

外婆說：“所以小渡和那孩子相得怎麽樣？”

渡因為白天的事，心不算太好，他隨口答：“好的，小滿很乖。”

“但別人家孩子老在這邊也不是個辦法，萬一小渡沒看好，出了什麽事兒，責任不都在咱們這裏。本來也不收錢什麽的，弄得一麻煩就不好了。”

老人喜歡把事看在前面，設想負面的東西，所以有些擔憂。

渡本來還想說話，就聽楊曉玲說：“我這不是看喜蕓一個人帶孩子不好過嘛，都是單帶娃的人，我是真的心疼。”

往渡碗裏夾，又說：“我遇見那人渣東西還稍微好點兒，最多也就是折磨折磨我，可我又不怕他，他打我我就打他，誰怕誰。反正男人在我這裏討不了一點兒好。

“但喜蕓家那個才是個真畜生，他折磨孩子。”

渡聞言一頓，想到了小滿上的那些傷痕。

“你不知道，那年我跟喜蕓一起上夜校考證，喜蕓一邊打工一邊上學，還要跟那男的鬧離婚。法院把孩子判給喜蕓後，原本是把孩子放在父母那裏，但那狗東西孩子，翻窗戶愣生生把人帶走了。臨走還把喜蕓爸媽家砸得稀爛。

“喜蕓去法院告他，讓他人，他就是不把人出來，搬了家死活不說人帶去哪裏了。

“小滿被帶走的時候，還只有兩歲半。而且小滿那孩子……發育遲緩，很大了說話還含含糊糊的，跟說什麽，也理解不了。那男人覺得自己虧了，變著法兒的折磨人。吃的不好好給，生病了不好好管。喜蕓後來去接人的時候，小滿頭發都打結了。

“他還……喜歡用手機打電話給喜蕓，讓聽孩子的哭聲和聲。”

渡“砰”一下把碗放在桌上，嚇了媽媽和外婆一跳。

他頓了頓：“我吃飽了，先回房。”

“小渡這孩子，就吃這麽點兒……”外婆小聲念叨。

楊曉玲：“估計是聽了小滿的事兒，生氣吧。”

-

夜深人靜時，暴雨逐漸停歇，旭日初升時，天邊的藍逐漸幹淨澄澈。

在寂靜的早晨，還在淺眠的人們，并沒有聽見存錢罐落地的聲音。

小滿像往常一樣，背著書包在玄關穿鞋準備出門。

媽媽今天早上不是很忙，給把頭發紮兩個低低的丸子頭，還一邊戴了一顆櫻桃發飾。

推開門的時候，一個清俊小年已經坐在家門口上方的臺階上。

小滿愣愣地看著渡，有些沒反應過來。

“小滿，想跟哥哥出去玩兒嗎？”

他說。

渡跟大人們的說法是帶小滿去放昨天折的小船，但在大人們不知道的時候，渡帶著小滿，去了市中心的國貿商場。

他為買下SL專櫃裏那一個閃閃發亮的水晶小熊。

售貨員確認了好幾次渡的購買傾向，又確認了好幾次家長是否知曉，最後才把在玻璃櫥窗裏的水晶小熊拿了出來，小心翼翼地包裝好，在裏面放禮品卡。

這小東西在櫥窗裏的時候，渡還覺得平平無奇，可它被小滿捧起的時候，渡覺得它開始變得璀璨。

“哥比什麽七八糟的電視廣告都牛，知道了麽？”

渡低頭看小滿，將小崽子欣喜的表全部收眸中。他笑著，不知道的還以為收了禮的是他自己。

這是小滿第一次從除了媽媽以外的人那裏獲得禮。

欣喜而迷茫，抓著渡的手，看一眼他，又看一眼小熊。

渡把人領到商場一樓，小滿聞到一甜膩的香氣。

才過了變聲期的清朗年揚了揚下，問：“小屁孩兒，想吃哈達斯嗎？”

……

一次花存錢罐裏的所有錢，是渡十三歲裏做過最任的事。

但在看到小滿笑的那一刻，渡第一次領會到禮的意義。

至于籃球。

算了，什麽破玩意兒。

不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