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繞梁音 “不是有句話烈怕纏郎嗎？……

沈宜棠在賭坊折騰一晚，次日睡到日上三竿才起，起來後和小桃又複盤了一遍昨晚表現。

小桃判斷，“從你說的況來看，目前晏元昭對你一點兒意思都沒有。”

沈宜棠問：“一丁點兒都沒有？”

“他都不想你，男子若對子有意，怎能忍住？”

“說不定他是守禮的正人君子。”沈宜棠說完，自個兒先樂了，“不，世上本不存在這種男人。”

江南也有端方持重、不好的世家郎君，無一例外都從道貌岸然走向擁紅偎翠，再到負心薄幸。便是位高權重、矜于聲名的一州刺史，鑽花魁下時都一臉的猴急。

風月場上從不缺這類者的故事。

“或許他好男風。”小桃提出另一種可能。

男風……晏元昭的護衛秋明長得就不錯，沈宜棠一念閃過。但不知為何，覺得他不像好龍的。

兩人討論半天得出結論，最大的問題是沈宜棠不夠。

男相，樣貌占九九。若樣貌夠，要生，只一兩面足矣。

若不夠，那就要費番心思，曲意逢迎，投其所好了。

沈宜棠琢磨，晏元昭總板著個臉，話也不中聽，仿佛行走的冰塊拒人于千裏外，能把慕他的小娘子都嚇跑。

他越這樣，就越要主，化熾熱的火焰，融了他這塊堅冰。反正經歷過賭坊事件，裝淑的可能已經沒了，不如厚起臉皮走野路子。

給自己鼓勁兒，“不是有句話烈怕纏郎嗎？反過來應該也立。”

小桃：“啊，纏郎怕烈？”

沈宜棠：“烈郎怕……算了。”

午後不久，宋蓁來訪，給沈宜棠捎來櫻桃糕。

沈宜棠嘗了幾口，清甜糯，見站在側裝呆丫鬟的小桃饞地盯著看，趁宋蓁不備，往小桃手裏塞了一塊。

“宜棠，你不是總想出門嗎，後日我三妹出嫁，我去為添妝，也把你帶著可好？”

宋蓁娘家是京城典型的文家族，自祖上紮京中，歷代子弟皆仕途。當初沈執為沈宣求娶宋氏，也有借聯姻在京城站穩腳跟的目的。

沈宜棠閑著也是閑著，自無不應。

宋蓁又道：“宜棠，吃完糕，待會兒空了就去書房見一下你兄長。”

沈宜棠一愣，“阿兄案子辦完了，不忙了？”

宋蓁含糊其辭，“差不多了。”

前幾日剛與沈宜棠說過晏元昭的閑話，眼下實在于承認晏元昭幫了沈宣的大忙。

沈宜棠察言觀，中了然，亦不追問。

說來，沈宜棠進京的時間趕了巧。父親沈執出公差，去關南主持治理水患，要逾月才回，沈府二郎沈宴大半年前南下游學，至今未歸。

偌大沈府與脈相連之人只餘沈宣。沈宣公務繁忙，沈宜棠以此為借口樂得遠離正堂，是以府半月，日裏見的是宋蓁，以及宋蓁膝下名喚作阿瑜與阿瑾的兩個小孩，還未與這位長沈五娘十四歲的兄長見過面。

在晏元昭面前一口一個“我阿兄”無比自然，現在卻不由有些忐忑，在書房外駐足許久才敲門而。

“阿兄。”沈宜棠微笑道。

房人在閱看書信，聞聲而起。沈宣眼眶微紅，聲音抖，“阿棠。”

沈宜棠打了個激靈。

沈宣三十出頭，面白須疏，書生氣頗重。

他深深看，“阿棠，你變樣了。”

沈宜棠低首怯聲，“大十八變，阿兄上次見阿棠，阿棠才多大……”

主顧提供的線報裏說，沈宣年時在河東沈氏族學準備科試，曾關懷過這個同父異母的小妹子，後來沈宣及第登科遠離族裏，沒見過長大後的沈五娘，因而沈宜棠倒不怕被認出來。

沈宣頭哽住，半晌才道：“阿棠，你怪阿兄麽？阿兄把你拋下，這麽多年沒回河東，沒去崇真觀裏看過你，阿兄，阿兄也很後悔……”

沈宜棠搖頭，“阿兄，我不怪的。”

“不，你該怪的！”沈宣突然激地握住沈宜棠的手，嚇了一跳。

“都是阿兄不好，我本該早點把你接來，卻讓你了這麽多年苦……你回來的這些天，我每天都在期待你主來見我，可你沒有，我想你是怪上了阿兄，阿兄更覺無找你。”

“阿兄，你別這麽想，我是怕耽擱阿兄查案，才不來的。”沈宜棠小心回手。

“不耽擱。”沈宣重新拿回手，“阿棠，你既不怪阿兄，可怎麽這幾年都不給阿兄回信？”

沈宜棠看著沈宣臉上的落寞，暗暗苦。

我哪裏知道那個已經香消玉殞的沈宜棠為什麽不回你的信？

將頭低得更深，“阿兄，對不起。”

“阿棠，別說對不起……”沈宣苦笑，“阿兄以前沒能保護你，現在一定好好彌補，你喜歡吃什麽玩什麽，列個單子出來，讓你阿嫂買。”

“不用這麽麻煩。我畢竟在觀裏清修過，不是那等貪圖樂的人。”

沈宣聽到清修二字，角苦意更重。他從案上端來一盤吃食，擺在沈宜棠面前，“快嘗嘗。”

盤裏堆滿琥珀的糖球，龍眼般大，像一顆顆明珠。

“小五娘起名宜棠，最吃飴糖，阿兄都記得。”

沈宣的笑容近似慈，裏頭竟藏著哀傷與求懇——人不忍拒絕。

沈宜棠拈飴糖球的手略顯遲疑。

飴糖又甜又糯，哪個小孩子不吃？也過。可飴糖是富貴人家才吃得起的東西，只有在過年時能吃到。後來阿娘去春風樓彈琴，日子過得沒那麽了，拿錢買來半斤飴糖，一口氣吃了個飽。

從此再看到飴糖，就犯惡心。

這回也不例外。

塞進，飴糖特有的甜膩瞬間溢于齒，濃郁到黏住嚨，一濁氣向外吐。

不得不捂住，強行吞咽下去。

沈宣欣道：“阿棠，多吃幾個，小時候你吃一碟子都不夠，央我給你買。我怕你吃壞牙，只能拿騎木馬哄你，這才讓你不再嚷著吃糖。你騎木馬時，總喊幾句口號，喊什麽來著，你還記得嗎？”

沈宜棠登時一凜。

再看沈宣眼睛微闔，面帶惆悵，全沉浸在回憶裏。

——不是在試探。

搖頭，“不記得。小時候的事，我大半忘了。苦苦抱著從前的好回憶不放，又如何能過好眼前生活？這飴糖，我也不吃了，太粘牙。”

“不吃了？”沈宣如遭當頭一擊，慢慢道，“好吧，阿棠說得有理，是阿兄太執著于過去了。”

他垂喪地拿起幾枚飴糖球，放在自己口中，緩緩嚼——以一種咀嚼悲傷的姿態。

沈宜棠默默看著他的愁容，僅僅暫時借用沈五娘的份，無意卷沈五娘與家人的恨，沈宣這份略帶古怪的悲傷，沒辦法承接。

現在就是懊惱，昨晚一時口快，給沈宣安了個以棒教訓妹妹的形象，實在離譜。

一室空氣凝滯，沈宜棠為了緩解尷尬，扭頭四。沈府書房窗明幾淨，三壁皆書，地上零散放了幾個箱篋，籠蓋半敞，裏頭的畫軸卷冊紙頁泛黃，縈著微苦的陳年味道。

薄脆的書頁層帙堆疊，其中旁逸斜出的一角，驚現沈宜棠悉的名字。

的手下意識地過去。

“阿棠，”沈宣道，“這幾箱書都是父親私藏，他不許人看。我見書要被蟲蛀了，才搬出來打開曬一曬。”

沈宜棠長袖拂卷，乖乖正坐，“連阿兄也不能看？”

沈宣站起，親自彎腰將書篋逐個關上。

“是的，阿兄也不曾看過。”

——哦，沈執又不在這兒，拿來幾本看看，他哪能知道？

沈宜棠安安分分喝飽三杯茶水，起告辭。

回到房中，從袖裏出一本薄薄的手抄書冊——不許人看，又沒說不許人。

書不甚老，墨尚黑，封皮正中“晏元昭”三字端正勁，有筋有骨。

打開是一本七弦琴譜，抄錄了幾十首琴曲譜調，多半不名，一頁頁翻過，默誦琴音，一小半琴曲倒是識得的，後邊的就複雜了，不好懂。

沈宜棠越看越驚訝，若這本琴譜真是晏元昭的，那他琴藝不俗，起碼能在歡場裏混個琴師當當。

可是他的琴譜，又為何被沈執私藏？

……

宋蓁妹妹出閣當日，天晴晝暖，煦風和暢。親迎禮在日暮，宋蓁與沈宜棠中午出府，乘馬車前往宋家。

路上與宋蓁聊起來，沈宜棠才知宋蓁妹妹要嫁的人，是晏府郎君。

京城文圈子小，此晏府，就是晏元昭父親出的晏府，卻與晏元昭關系說遠不遠，說近不近。

沈宜棠攀著宋蓁多問了兩句，宋蓁解釋，“明昌長公主當年和晏老爺子鬧那一通，結下梁子。偏偏這份親，還做了。婚後長公主和駙馬開府另住，不願駙馬與晏府多走，再後來駙馬去世，長公主抓著兒子不松手，與晏府關系就更僵了。算起來，晏史還是晏府嫡系一脈呢，晏家同輩裏，沒比他更有出息的子弟了。”

沈宜棠嗑瓜子，“公主還記仇的。”

宋蓁笑，“可不能妄議。”

沈宜棠心道，你都妄議多了，還說我。

“阿嫂，我那天去見兄長，在書房不小心瞥到父親藏書裏有本琴譜，上面寫著晏史的名字。”

前日沈宣與小妹一敘，回房後郁郁整晚，宋蓁以為兄妹倆有心結，但見沈宜棠大方提起此事，不由怔了一瞬，繼而懵然，“父親聽琴曲不假，但怎會藏有小輩的書，你莫不是看錯了。”

“有可能，或者是同名同姓的其他人。”沈宜棠裝作隨意地問，“阿嫂，那晏史擅琴嗎？”

“不知道。但晏駙馬妙于音律，人盡皆知，做兒子的會彈琴也不稀奇。”

宋蓁對晏元昭談興不大，轉而津津樂道晏父，“晏駙馬風采絕世，琴音無雙，據說他擅奏《清梧曲》，能使梧葉落，凰引鳴，當年他的琴聲一起，我家姊姊們會立刻跑出房牆聽。可惜我晚生十年，無緣聽他彈奏。”

沈宜棠驚訝，“他琴聲的穿力也太強了吧，各府的姑娘都跑出來聽？怪不得能彈落樹葉子。”

宋蓁笑道：“忘了和你說，我家和晏府是鄰居，一牆之隔，所以近水樓臺先得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