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高陵侯長嘆一聲,唏噓道:“誰能想到,烏巷這代最出眾的兩個郎竟雙雙歸于北府,這在陳郡謝氏和瑯琊王氏的過往中,可算是頭一遭了。”
士庶不婚,高嫁低娶,此為本朝南渡以來形的慣例。王謝兩家鼎盛時,只見公主紛紛嫁烏巷為兒媳,卻不見王謝之嫁給司馬氏為婦,二族之盛可見一斑。
如今倒好,先是王靈素嫁給了馮毅,接著是謝韶音嫁給了李勖,林下雙璧均為武人所得,世事之變莫測如斯。
謝太傅笑笑,向前邁開步伐,“人事有代謝,哪有千古不變的郡。玉公,多思無益,萬事須得向前看吶!”
如今會稽王父子把持建康,謝太傅、高陵侯空有虛位而無實權;何氏父子雄踞荊州、江州,與位于下游的建康朝廷分庭抗禮。司馬弘與何威這兩個老家伙都沒有將對方一擊斃命的把握,彼此都不敢輕舉妄,荊揚之間得以維系脆弱的平衡。
然而,司馬弘耽溺酒,每況愈下,何威亦臥病多時……這二位一旦故去,取而代之的小郎君司馬德明、何穆之都是年輕氣盛的驕矜之徒,荊揚之戰幾乎不可避免。
一旦荊揚開戰,徐州就變得尤為重要——徐州擁有一只悍勇的軍隊:北府兵。
長生道作之前,這支軍隊由韶音的五叔、徐州刺史謝澤和鎮北將軍趙勇共同統領,這也是朝廷希二者彼此挾制之意。
此次長生道作,謝澤戰死,北府兵盡趙勇之手。謝家痛失一梁柱,手中再無兵權,謝太傅沉痛之余,更有蕭瑟秋涼、骨悚然之。
王氏同樣如此,高陵侯之弟、韶音的姑父會稽史王珩殞命于叛軍刀下,王氏子弟再無一領軍之人。
高門綺戶,興也忽焉,亡也忽焉。
謝太傅與高陵侯不得不未雨綢繆,雙雙擇武人為婿。
更深重,晚夏的江濱已有了瑟瑟涼意。兩位人到中年的風流名士踩著木屐,在草叢中深一腳、淺一腳地前行。
“渡之”,高陵侯走兩步跟上謝太傅,“阿紈提出那條件你怎麼就答應了”
都知道謝公疼獨,高陵侯又何嘗不疼阿泠,只是形勢迫人,不得不將們嫁北府。若是韶音真的在三個月后與李勖離異,謝太傅這番辛苦籌劃豈不落空
謝太傅不答,腳步愈發穩健從容,高陵侯跟得辛苦,待到出了沉香林,行至空闊的河谷地帶,謝太傅方才放慢了步伐,仰頭看天上的月亮。
今宵逢朔,一牙彎月高懸中天,清輝麗映,明朗可。
月有晴圓缺,變化無窮,此為明月本。月之人,自然每一種月相,若只滿月無虧,人與月便不得長久。
謝太傅想到此不由揚起微笑,“我兒恰如天上月。”
高陵侯一愣,隨即“嘁”了一聲,不服道:“我兒亦是天上月!你莫要以為阿紈貌,那李勖就能由著胡來,你我都是男子,怎會不知男子喜什麼樣的妻室……”
夜風習習,似有笛聲自江畔而來,如咽如訴,林中約可見一角白袍。
謝太傅瞇起眼向那邊去,只見一人瘦削拔,側立于江畔吹笛,眉宇廓如雕如琢,令人想起他父親王玉公年輕時的風姿,風神秀徹更在乃父之上,一如瓊林玉樹。
“那不是九郎麼”
謝太傅轉頭與高陵侯道。
高陵侯立即示意謝太傅噤聲,隨后重重嘆了口氣,輕聲道:“阿紈出嫁,我兒的心已然傷了。你莫要高聲,讓他聽到了,只怕傷了面。”
……
有所思,乃在大海南。
何用問君,雙珠玳瑁簪。
用玉紹繚之。
聞君有他心,拉雜摧燒之。
摧燒之,當風揚其灰!
從今以往,勿復相思,相思與君絕。
有所思,乃在大海南。
……
船艙床榻隨波起伏,韶音躺在上面,一顆心似乎也漂浮不定。阿筠和阿雀已經睡了,二人均勻的呼吸聲令人愈發難以眠,耳畔似乎有約的笛聲,吹的像是《有所思》,側耳細聽,又仿佛只是艙外的江聲。
王微之最擅吹笛,韶音大概是被他氣狠了,以至于夜不能寐,耳中盡是幻聽。
這斗艦巨大,乃是北府軍作戰時用以指揮的戰艦。此次用于迎親,雖已是仔細打掃過,此刻仍能聞到一子油汗味道,像是木頭里散發出來的一樣,令人忍不住反胃。
韶音實在睡不著,不想驚阿筠和阿雀,躡足出了船艙,鉆進了來時的馬車中。
母家的馬車寬敞舒適,車里熏了蘇合香,有墊可靠,有被可蓋,躺在車里,整個人都被悉的氣息包圍了。
月過車窗照在氍毹上,照亮了上面堆放的東西,韶音出一手指頭,漫不經心地挨個拉,心里一一數著那些人的名字:何穆之,司馬德明,庾家郎君,郗家郎君……忽然覺得委屈,上岸前那種口、嚨酸無比的覺又涌了上來,忍不住搭搭地哭了起來。
從小到大,所有的郎君都喜歡、恭維,唯獨王微之例外。他總是捉弄,嘲諷,從不肯順著的心意。
就連出嫁這麼大的事,他都不聞不問,也不過來送送,只打發十二郎送了個怪味的香囊,還說他討厭。
這麼討人喜歡,他怎麼能討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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