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新枰齋外，除了文良玉識趣回避，謝策兄弟與阮伏鯨都在廊下等著。

約半個時辰後，房門打開，三個郎君不約而同圍了上去。

謝策看見父親面沉似水的表，心裏先咯噔一下。

不應該啊，以他對父親的了解，不論瀾安做了什麽，都不會舍得數落大伯孤一句重話的，怎麽是這個神？

謝瀾安神清氣爽，謝逸夏瞥一眼，他倒是想風度翩翩，可這小家夥不知錯了哪份心，前頭談事還一本正經，突然沒頭沒腦地讓他戒五石散。

這還不算，還說什麽“酒也要喝”、“聲之玩要有節制”、“哦，樂伎之流以後更要近”。

聽聽，這是當小輩該說的話？

何為江左名士？服五石、痛飲酒、讀離、廣游山水那才是真名士。

都戒了？他不如做和尚去。

可謝瀾安接下來一句“我怕叔父耽溺酒，傷損，瀾安便無依靠了”，配上黯然神傷的表，謝逸夏就沒轍了。

他極其困，自己不在家時，老三到底夥同族裏那些長輩做了什麽，把他好好的大侄子，了拿人心一拿一個準的小狐貍？

阮伏鯨用眼神輕輕詢問謝瀾安，謝瀾安微笑搖頭，示意無事。

恰好這時阮厚雄回來了，高大的形步履生風，謝逸夏對瀾安一笑，“瞧，你依靠的人來了。”

謝瀾安假裝聽不懂二叔的怪氣。

讓一個服丹上癮的人戒斷不易，但事關二叔命，早在重生之初，便打定了這個主意。

上前迎舅父，“阿舅，沒事吧？”

聽外甥他，阮厚雄眉間的威翳之氣瞬間消散：“能有什麽事，不過是把那狗——那朱史的玉笏折兩半了。”

謝瀾安遲遲哦一聲，阮厚雄又補充：“門牙也折兩半了。”

謝瀾安詫異：“手了？”

“哪兒啊，”阮厚雄不甚在意地擺擺手，如果手，那朱老兒的肋骨也得兩半。“了一腳而已。”

金陵公侯滿地，門閥跋扈之習業已風，哪是個講王法的地界。立法設刑針對的是庶人小民，刑卻不上大夫。

領過兵的阮厚雄鄉隨俗，反正朱史縱要追究，也不了吳郡阮氏的基。

阮伏鯨輕點一下額角，不想讓表妹形母舅一家都是莽夫的印象，果斷打住這個話題，詢問表妹，正院中可還有空餘的客廂，給他父子住下。

兩家十餘年不走，這回上京，自然要在姑母與表妹邊多留一陣的。

謝瀾安自然說有，謝登連忙接口：“區區小事不用勞煩阿姊，謝府客舍極多，小弟願為舅父與世兄安排。”

阮伏鯨看出這位小謝郎的算盤，淡笑道：“不用這麽麻煩，我還是想住在離表妹近一些的屋舍，方便敘說。”

謝登一臉哀怨。那正院他都沒住過幾回！

謝逸夏不打擾他們舅甥團聚，他回京來，免不得要為族中的人心浮收一收尾，之後還要進宮述職。

離開前，他似有些不放心，又對謝瀾安多說了一句：

“君子絕，不出惡語，口出惡言的便不是真正值得之人。無須難過。”

他人不在京，對金陵的人心波瀾又豈會不察。

瀾安自夙慧穩重，善于忍，若非經歷過一番徹骨寒，絕不會變今天的樣子。

不是說如今不好，只是自古早慧才，最為造所忌。當初為取字“含靈”，原是意，可如今謝二爺又有些悔，生怕穿鑿了靈，害這孩子步上大兄後塵。

謝瀾安心思剔，早已看開，聞言憂傷地顰起眉心：“是，含靈幸有二叔照應，方得開解。真不敢想象二叔若小有病痛，我當如何是好。”

得，謝逸夏黑著臉，我就多餘說這句話。

他不理使苦計的小狐貍，看向阮厚雄，“大嫂那邊……”

“舍妹的作為，實欠貴宗一個代。”阮厚雄并非渾不講理的人，正了神，“府公雅量，我去同說。”

謝逸夏豁達，點頭而去，走時讓經年未見的策兒跟著自己，路上說話。

謝策應聲，順手扯走了踅著空兒想和謝瀾安單獨說話的謝登。

阮厚雄轉頭，對謝瀾安出一口白牙，“走吧，咱們爺仨一起去見你母親。”

謝瀾安神有些淡，“阿母，大概不想見我。”

阮厚雄一見外甥這麽孤影孑形的樣子，心就不了，對阮碧羅這些年的所做所為已有了幾分猜測。

對胞妹不滿是其一，心疼這小閨是其二，可一家人總不見面也不是個理，低哄著：“就當陪舅舅去，好不好？”

從小被揍大的阮伏鯨咳了一聲，“這輩子就沒見阿父哄過人，阿妹，賞個吧。”

謝瀾安是無所謂的，之所以不想在西院面，不是憚，只是懶怠和緒不穩的母親掰扯。

既然舅氏堅持，便引二人去了西院。

路上阮厚雄告訴，那封信寄到阮家後，的外祖母整哭了一夜，連罵阮碧羅糊塗，命他連夜起程上京來接的外孫。

“這些年都未在外祖母前盡過孝，是我的不是。”謝瀾安回想了一番，祖父與外祖父都去得早，祖母在世時，認為是阿母懷的孩子克死了父親，對一直不待見。

好像一直沒什麽隔輩親的長輩緣。

阮伏鯨走在瀾安旁，卻想起小時候，姑母是帶回過吳郡探親的。

當時他還小，很多細節記不得了，唯有一個場景記憶深刻：就是那個才兩歲多點的小娃娃，有一天在他屋裏玩竹鷹，忽然低聲哼哭起來，仿佛是尿床了。

他屋裏的嬤嬤聞聲上前，要為表爺換服，才到系帶，恰巧姑母進屋看到這一幕，當場變了臉，尖一聲將小瀾安抱在懷裏，不準任何人。

就在當天，姑母辭別，頭也不回地帶著孩子與使婢登車離去，留下阮家上下一頭霧水，不知何得罪了。

好像便是從那以後，兩家分漸行漸遠。

當時不到十歲的阮伏鯨還想不到這麽遠，只是恍惚地惦記著：姑母直到離府都抱著小表弟不撒手，也未幫他換，那溺的裳沾在上多難，他會不會又哭了……

湘沅水榭的竹籬映眼簾，阮厚雄看到院門森嚴的守衛，先是一愣。

謝瀾安擡擡手，府衛依令散開。

茗華正在廊上的人闌邊晾帕子，看見本家郎主，停住作，以為自己在做夢，驀然驚喜道：

“娘子，阮主君來了！阮主君帶著阮小郎君來看您了，咱們小郎……也來了。”

是第一次見到謝瀾安穿子裳，驚訝地咬住舌頭，最後幾個字輕不可聞。

便聽屋裏傳來一陣低低的響，門口晃出一道影，一只沉實的方瓷枕倏然飛出，直奔謝瀾安而來。

“當心！”

阮伏鯨低道，阮厚雄已快步擋在謝瀾安前，一手撥開那砸在頭上要人命的東西。

瓷枕撞上石柱庭燈，破開無數碎聲。

阮厚雄慍怒擡頭，門邊那道影子風一樣沖出來，雙眼腥紅：“逆子，你倒還敢來見我！你穿的是什麽，給我跪下！”

阮碧羅仿佛不認識自己的親兄，那雙清婉的眼睛，被這幾日的疑神疑鬼熬得戾氣叢生，憤怒地著謝瀾安。

阮厚雄扳住阮碧羅雙肩，看著發髻淩，瘦不勝的胞妹，心下大慟，“阿篁，你清醒點，是你兒啊！”

一地碎瓷，謝瀾安看都沒看一眼。

神淡漠到仿佛要傷的，是與不相幹之人，沒有一點傷心可言。阮伏鯨看著的側容，忽然有些不過氣。

“爹，我先帶表妹出去。”

就是這麽著，也沒擋住阮碧羅口而出的惡毒：“我無兒，我只有一個兒子，還是個忤逆不孝的孽障！你不聽話，不怕你父親死不瞑目嗎？！”

“夠了！”阮厚雄怒喝一聲。

他此刻終于明白阿瀾為什麽不願來，也陡然明白了，這些年經歷的是什麽日子。

阮厚雄臉難看地轉過頭，生怕在阿瀾心頭的傷痕上再添傷害，嗓音放低到接近耳語，“囡囡……你先帶伏鯨去園裏逛逛吧，我同你母親說話。”

謝瀾安一點都不難，母天倫也要講求一點緣分，沒有就是沒有了。

點頭：“不耽誤你們敘舊。”

走出數步，後罵聲猶在。

子目瀲清波地一轉頭：“母親，從小到大我從未忤逆過你一事。不是因為不孝有罪，而是諒父親早亡，諒母親不易、謝氏長房不易、宗族基業不易。”

角微勾，“可是吧，我并不欠這些什麽。”

阮厚雄心都要碎了，見阮氏咻咻地還要開口，是一個字也沒聽進去，大氣，捂住，強行將人拉進室。

“阿篁，你照鏡看看，你把自己作踐什麽樣子了！當年你與謝大郎兩相悅，郎才貌，是一樁天作之合不假，但人死不能複生，我阮家的兒不是為誰守活葬的。你看你把好好的有齊季，教了什麽樣子？”

阮碧羅聽他喚自己的名，含淚癡怔地擡頭。

著經年未見的哥哥，又哭又笑：“你來了，是不是他洩了份，謝家族老要置他，所以通知了你來？”

阮厚雄簡直要被氣死。

還謝家族老呢，謝家族老的魂兒都被我大外甥吊在梁上了。

阮碧羅又哭起來：“我教得他怎麽不好？我教他四書六藝，教他頂立門戶，教他學做他父親那樣的好男兒！到頭來他將做母親的一腔心付諸東流……他還填平我的水榭，怎麽，怕我想不開投水？既然怕我，又為何不聽我的……”

朦著淚眼，轉瑣窗上影影綽綽的竹影，“寧溘死而流亡，不忍此心之常愁*。我的苦楚又有誰知曉？”

阮厚雄冷冷看著，“虧老母在家中哭壞了眼，你卻想學湘妃為舜帝投水殉節。你一走了之，留下孤子苦餘生麽？”

“他苦？他哪裏苦？”

阮厚雄沉吐一口氣，握住妹妹的雙肩，迫看著自己的眼睛。“不苦嗎？你以為自己是槁木死灰，卻尚且把一希加諸在孩子上，可呢，你有沒有看見人如古井，靜氣霜秋的眼神？”

阮厚雄齒關咬出聲響：“所有人都在心疼，惟獨自己，已經不知道什麽是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