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 12 章 仿佛一掌就能捧在手裏。

“我想去大姑娘的院裏。”

馥梨只想了一會兒，就給出了回答。

“為何是大姑娘？”

“婢子去恩孝寺時見了大姑娘，覺得親切。”

婢子。

陸執方發現想裝乖賣好時，就慣了這麽自稱，平時跟他說話，卻沒有把自己往位卑說的習慣。

“嘉月房裏的人，我母親盯得，哪個不夠恭敬不夠上心就要被換走。想清楚了？”

“即便只待在外院為大姑娘做雜事，婢子也願意的。大太太盯得，不是壞事，是好事。”

陸執方眸中閃過贊賞。

比他想的還要更伶俐通一些。

嘉月雖然是大房嫡，曾有婢看口不能言，年紀還小而敷衍輕慢，還把珠釵首飾去了轉賣。被母親發現後，滿院都狠狠整治過一頓。

鎮國公府沒幾個人會主想去當差。

都覺得大姑娘婚事不易，恐怕要在府裏養一輩子，去了不止前途沒著落，做事還勞心勞神。也正因如此，嘉月那裏對馥梨才是最安穩、安定的去。

陸執方應了此事：“那你且等一陣。”

這不是高揚隨意指派就行，得他母親點頭同意。

拂曉將近，東方一抹魚肚白愈漸亮起來。

陸執方趕著上朝，翻上馬便要走了，裹著厚襖的還站在原地，目言又止。

陸執方轉頭，“還有事？”

“世子為何要特地把我至此來說話？”清湛的眼裏有疑，還有擔憂，“是不是往後在府中都不便說話了？”恩孝寺客寮的回廊下，大太太看見與世子并肩說話時的微妙神，還記得。

晨風吹拂，將馥梨的幾縷碎發在邊。

從馬背高俯視，那張靨顯得更小，仿佛一掌就能捧在手裏輕輕挲，陸執方斂下目，沒有正面回答，“往後有事解決不了，去找高揚。”

馬蹄聲響起，朱墨氅的影遠去。

馥梨再邁回那門檻，木樨仍舊提燈等在樹下，“我帶馥梨姑娘回去。”是溫和禮貌的語氣。

“勞煩木樨小哥。”

馥梨跟在他後頭，看到他領一圈的祥雲繡紋。

木樨是世子長隨，跟著陸執方做事，模樣和姿態單拎出去比照殷實人家的爺都不差，不像照壁那樣見了一個使丫鬟都要甜地喊一聲姐姐。

還記得初見時，木樨說府的規矩沒學好。

那語氣并不傲慢無禮，但言語中的輕描淡寫，同管束的陳大娘是一樣的。

長隨態度的改變，是主人態度的反映。

“木樨小哥，世子爺待前院仆役，一直這般關照嗎？”馥梨克制著，始終沒把這個問題與“我”字聯系在一起，便是這樣，問出來時，臉頰仍有些發燙。

正是不想自作多，才更要問個清楚明白。

木樨腳步一頓。

這問題，他也私底下問過荊芥，可大老沒耐心琢磨，斬釘截鐵說世子爺曾經說過要補償。

補償什麽？

想來想去就是韓長棟幹的那些不要臉的事。

“世子雖未承爵，對該承擔的責任上心。爺常說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就像韓管事這等行徑，他若是早早知道了，絕不會姑息至今。”

木樨盡量說得委婉，既怕傷人，又怕馥梨聽不明白，話落了，轉頭去看的表。

的臉龐如晨花清，未有毫尷尬，彎了彎眼睛，“世子風霽月，擔得起未來家主的責任。”

同馥梨姑娘說話省心的。

木樨松了一口氣，將送至後罩房，道了別。

天已亮，他手中那盞燈就黯淡下去。他吹滅了裏頭的燭火，繞步到後罩房院牆外的角落。

角落裏，幾個跟韓長棟來後罩房的小廝被揍得鼻青臉腫，窩窩囊囊地蹲著。

韓長棟被破布塞了口，嗚嗚咽咽想說話。

荊芥閑得發慌，正單支著練金獨立，一刀柄狠狠別過去，“都說了，別吵吵！”他擡頭看木樨，“怎麽才來啊，現在可以走了吧？”

“再等兩刻鐘，未到大老爺起的時辰。”

木樨提議回靜思閣等，再晚了，來往的仆役就多了。他看著荊芥提溜起韓長棟，後母溜小仔似的跟著幾個小廝，只想嘆世子爺料得真準。

大老爺把韓長棟過去後，韓長棟果真賊心不死，荊芥才守了一夜就逮個正著。

兩刻鐘後，韓長棟被丟到了鎮國公屋裏。

陸敬坐在主位，他昨日被召進宮，議事到傍晚時咳了幾聲，聖上恤準他休一日常朝。屋裏所有侍從都驅散，只有一個原本不應該出現在這裏的高揚。

韓長棟擡頭，見陸敬臉黑沉，山雨來。

他手邊著本冊子，銀灰羅封皮，看得他的心頭狂跳起來。沒待仔細辨認，陸敬抄起冊子，劈頭蓋臉朝他丟來，“這是你的筆跡，自己看看。”

韓長棟背上霎時起了一層汗。

鎮國公府的大賬冊有兩本，一本是公家總賬，囊括了從老夫人到前院雜役房，從上至下的所有開支，歸大太太苗斐管。

一本是人人脈賬，上頭也記錢財往來，但每筆的價值都比字面上的貴重得多，是為陸敬記錄的。

而銀灰的冊子，是他對後者做的私賬。

只有他自己看，以便苗頭不對時，有可能亡羊補牢。他不敢置信，看向高揚的眼神恨不得把他生吞活剝。同在管事院，這孫子竟然連這都翻出來了。

可惜晚了，陸敬語調冰寒。

“有求于我鎮國公府，給你送銀子當敲門磚的，是你應得的，我不管。”

“敲開了門的利益換，十分利你吞一分，我還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陸敬聲調一轉，“可你萬萬不該我誠心送出去的！給何老的碧瑤樽你都敢以次充好，胃口好大啊韓長棟！當管事你真是屈才了！”

陸敬拂袖，茶盞落地，碎片飛濺。

韓長棟膝行到他跟前，渾然顧不上被燙到的痛，發出含糊的聲音，裏破布被一把扯開。

他大大了口氣：“大老爺，我錯了……我那些貪了的錢財都存在萬興錢莊裏頭，我、我可以還回來！我還可以去田莊替太太管賬！求大老爺消氣！”

“你當我真氣惱那些銀子？”

陸敬一腳揣在了他心窩，將他踹出一丈遠。

在他這個位置，需要維護的人一掌都數得來。韓長棟暗地裏那些手腳，損了他的面，莫說在府裏留不得，就是待在京中他都嫌礙眼。

晨照耀，清夏堂屋檐明淨，鳥語臨窗。

苗斐睡了個好覺，聽聞韓長棟連帶幾個小廝被綁起來送去京兆府挨板子，已過去一個時辰。驚訝，還以為這事得同丈夫僵持個三五日，他才肯松口。

“真送了？由頭是什麽？”

“對府說的是盜府中財，老奴同大老爺的人打聽了，據說是天蒙蒙亮時，韓長棟帶小廝去前院丫鬟房裏想意圖不軌，被世子爺的護衛發現。世子趕著上朝，就送到大老爺院裏讓他置。”

打探到消息的方嬤嬤頓了頓，補充道，“大老爺很生氣，說韓管事敗壞家風，是害群之馬，就……”

苗斐關心起另一件事：“前院丫鬟沒事吧？”

“護衛發現得及時，那個時辰後罩房裏頭大多數丫鬟都去領朝食了，還未惹出大禍來。”

苗斐聽罷，還是擰了擰眉。

掌家，盯著銀子和人，雖然不知曉前院各的運作，但總覺得這事著古怪。

韓長棟再怎麽急也不至于挑這節骨眼。

兒子的護院發現得太巧。

最重要的是，陸敬真那麽在乎，最初一說時就該嚴懲不貸。意圖不軌，恐怕跟送理由一樣，只是借口，是韓長棟做了什麽，真正到了陸敬的逆鱗。

至于這糟爛人，挨了板子被趕出府，往後皇城裏是沒幾個府邸或商鋪敢雇用他的了。

好事啊，苗斐想明白了，不糾結。

對鏡照了照，婢用檀木梳給打理發髻，梳到一白頭發挑出，用細剪子剪至發，妥帖地藏起來。苗斐看到作，微微一嘆，又長了一。

挑出一金鑲翡翠的發簪給婢，示意簪上，淡聲問：“大老爺今日不上朝，還在府裏吧？”

方嬤嬤神閃爍，“老奴去打聽的時候，正撞見大老爺往淑瀾苑去，看樣子是要留在那裏用午膳。”

還是青天白日，就往姨娘院子裏跑。

往日陸敬很有分寸，記得給這個正妻留面，這日是撞了什麽邪，苗斐聽了，輕輕哼出一聲。

後婢簪的手更輕了幾分。

苗斐沒發作，再從首飾匣子裏挑出一對玉水滴耳墜子，“就戴這對，正好襯新做的那條郁金。”

給陸敬生了兩子一，努力過了，懶得再拈酸吃醋，可勁兒打扮得雍容華貴，是自己歡喜。

于是陸執方再按習慣，下了衙去清夏堂問安時，便發現母親今日裝束格外華。母親的習慣，心好要心收拾，心不好更要妝點起來，提提神氣。

“韓長棟被趕出去了，你知道吧？”

“兒子知道。”

“你上下衙不是慣常走西門嗎？荊芥是怎麽撞見他帶著小廝往後罩房去的？”

“荊芥習武，晨起繞著圈兒跑。”

話半真半假，荊芥確有這個習慣。

母親神采奕奕，眼眸是探究的目，看來是心不壞。陸執方放下心來，留著用了清熱降噪的川貝母燉雪梨，再檢查了弟臨摹字帖的果，方才離去。

靜思閣的案頭，靜靜擺放著一只紙蜻蜓。

是荊芥新取來的，他今晨出發前叮囑過。

實則紙蜻蜓不新了。

裏頭是一張子小像，小姑娘柳眉杏眼櫻桃，盤著單螺小髻，發帶飄飄，綴一顆丹珠。白的宣紙，黑的筆，丹珠一點紅豔豔未褪，很是惹人視線。

那朱有些黏膩，不是朱砂……更像子口脂。

陸執方意識到時，將手回，微微失神，是了，能書擅繪，卻連一套像樣的筆墨彩都沒有。

木樨聲音在門外響起：“爺，高管事來見。”

“進。”陸執方將那小像在書冊下。

高揚子穩重，今日正式變為大管事，面上不見喜，反而眉間有擔憂。

“爺，有一事，我不知當不當報。”

“不當報你不還是來了？”

高揚點頭，“是淑瀾苑的崔姨娘，說缺人使喚，到我這兒指名想把馥梨姑娘要過去。”

陸執方頓時擡頭：“你給了？”

“我沒松口，”高揚心裏慶幸自己做對了，“但覺得蹊蹺，讓照壁留意。照壁說淑瀾苑嬤嬤離開後，直接去後罩房，把馥梨姑娘喊走了。”

前院丫鬟調到自己院子，要從高揚這裏走。

只借用一時半會兒，就不用打招呼了，哪兒有需要往哪裏填。府裏再不得寵的姨娘都是半個主子，淑瀾苑那位還是得寵的。

高揚覺得借用尋常，指名借用卻著蹊蹺。

“過去多久了？”

“快有半個時辰了。”

陸執方擡了眉梢，沒接話。

高揚不是辦砸了事找借口的人，但此刻世子的眼神，讓他忍不住解釋：“那會兒，爺正在清夏堂給太太問安。”他是快攆著世子前後腳來的靜思閣。

與此同時，淑瀾苑的外院。

逢掌燈時刻，婢舉著長柄將點好的燈掛在屋檐下，是繪有花草的漂亮六角燈。

一盞，兩盞，三盞。

一下，兩下，三下。

馥梨端端正正跪著，視線自西向東，慢慢游移，借著看清楚上頭所繪的花草種類來分散注意力，不去留意掌心那種火辣辣的疼痛。

厚戒尺高高揚起，重重落下。

“啪”又一下，打在掌心。

眨了下眼，眼睫出了一層汗，才看清第四盞燈，繪的寬葉紫薇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