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呼吸一凝,循聲回頭。
姚新也挑了下眉,興味地睜開眼。
屋子已瞧不出原來的模樣,四面檻窗開,薄紗隨風鼓起,輕煙似的在影里飄渺。裊娜的影就藏在後頭,安靜得像是桃源深的一株幽蘭,一瞬點亮這雜無章的世界。
纖白的素手從緙彈墨帳幔後頭探出,燈影里細潔得像白瓷一樣。眾人屏息,全注意力都不由自主集中到手上,又隨緩緩起的面紗,停在面頰。
這一瞧,就再也挪不開眼。
應是剛從夢中驚醒,未及點妝,青隨意挽了,拿白玉簪子定住,披站在燈下。
一張臉承映了燈火的輝煌,眉眼反而越發清秀韻致,宛如水墨畫,濃淡相宜;到了,又忽然換作瑰麗的紅,於是恬淡中多了一分微醺,讓人想起江南泛著靈氣的煙雨,一時間沉醉不知歸路。
驚擾人休息,是罪惡的。
只一個念頭,眾人便慌了神,手裡的東西像被火烤著似的,無端滾燙起來。
有那定力不足的,更是失手摔了梅瓶。小碎瓷劃破,流了,他還直著眼捨不得低頭。生怕錯一眼,桃源便會收起面紗,再瞧不見。
沒出息。
姚新暗罵,自己也沒能移開視線,指腹挲著茶盞,似能覺到那細若凝脂的。
帝京第一絕,果然名不虛傳。
還記得三年前,他奉命去鎮國公府上接人。
小姑娘就在大門邊上,紅著眼,咬著,弱又無助。冰天雪地里著門框,手都凍紫了也不松,可見多麼不願。眼淚沁著雪「啪嗒啪嗒」往下掉,能疼到人心坎里去。
在宮裡當差這麼多年,人見過無數,他都有些倦了,可沒一個能及得上。
難怪連陛下也……
只可惜,造化弄人。
誰能想到,兩個月前東宮還在歡天喜地地籌備婚禮。奇珍異寶一車一車往銅雀臺送,宮人配了百十來個,還收拾不過來。縱是鴿子蛋大的夜明珠,也只能任由它如彈丸般四散落,以致了夜,別宮都手不見五指,這裡依舊亮如白晝。
該是多麼盛大而和睦的婚禮啊。
北頤第一人,配北頤第一君子。
滿帝京都直著脖子,說書人寫了好幾個話本,就等著大婚當天,借這東風好好撈上一筆。
可盼啊盼啊,最後卻盼來一場宮變。
大火燒了整整三日,殷浸宮裡每一塊磚、每一片土,太池都飄了紅,宮燈上的「囍」字倒是越發鮮艷喜慶了。
先太子還在屋裡試喜服,笑語晏晏地同前來道喜的人寒暄,轉眼就被釘在宮門上。一箭正中眉心,箭鏃沾著漿,整個從後腦勺鑽出來。是下了死手!
今上親自挽的弓。
人咽氣前,連眼睛都沒來得及閉上。
曾經北頤朝的天之驕子,被忘在西苑三年的廢太子,就這樣,以一種殘忍而狠辣的方式,強勢回到眾人視野中。
便是如今,洗的影仍舊同外間的風雪一般,寒津津地盤旋在每個人心頭。大傢伙出門,都不敢抬眼四。這事還沒結束,大家心裡門兒清,尤其對於眼前這人。
完了。
陛下是無論如何都不會饒過的。
不過……
想保命也不是不行。
姚新瞇起眼,笑容里多了點邪的味道,放下茶盞上前打了個千兒,「深夜擾姑娘清夢,咱家罪該萬死。可讓姑娘挪去掖庭,是陛下的口諭,咱家也沒辦法,還姑娘多多諒。」
說著,他直起打量一圈,八字眉耷拉下來,「就可惜姑娘了,年紀輕輕,竟要去掖庭裡頭吃苦,咱家心裡怪不落忍的。要知道,這進了掖庭可就……」
姚新笑了笑,沒把話說,讓自己掂量。估著時間差不多了,他蒼蠅似的手,過去,「不若,咱家給姑娘指條明路?」
這明路是什麼,大家都心知肚明。
侍在朝堂和後宮都活得開,做點手腳,貍貓換太子,有的是辦法混過去。先帝就有不未承幸的妃子,為了不殉葬,委給他們做對食。雖說沒有夫妻的實質,但跟了就是一輩子。
姚新自己在外頭也置了一院子的姑娘,燕瘦環,應有盡有,都快趕上後宮三千佳麗。每月還不斷有新人往宅子裡送,每日同樣也有馬車往葬崗跑……
但凡有點骨氣,誰願意配給閹人?
可形勢比人強,這麼個敏的份,旁人躲都躲不及,他肯要,已經是天大的恩賜,該激涕零,三跪九叩謝恩才是。
啪
清脆的掌聲驚落枝頭的雪。
眾人齊齊變了臉。
姚新捂著發腫的臉頰,難以置信地向姜央,雙眼瞪如銅鈴。
姜央也在看他。
與細的聲線不同,弱不風的外表底下,是一雙冷靜的眼。靜到沒有一波瀾,看人時,宛如沁冷的月徐徐流淌。明明是仰視,卻無端人生出一種被居高臨下睥睨之。
姚新筆的背脊,生生矮下去一截,大冷天竟淌了一腦門子汗。
「你、你你……」他抖著指頭,不錯珠地瞧,跟不認識了一樣,好半晌才終於緩過神,黑著臉道,「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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