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春與冬的間隙,他站在窗戶外,坐在窗戶里,這一面仿佛隔了許多年才見。
江稚茵覺得這張面容分外悉,忽然想起之前在福利院的無數個日夜,作一瞬間僵住,眼睛也忘了移開,聞祈匆匆瞥過一眼,視線又往手里的金魚瓶子上落了幾秒,隨即收回,薄抿出三分下撇的弧度,抬了手很是隨意地把助聽往耳朵里摁了摁,從后門繞進教室。
胡璐給了幾張紙:“把手上的水吧。”
江稚茵怔怔道了謝,后知后覺地放開魚缸,把衛生紙一團,胡著手上的水漬。
第一節 課前幾十分鐘都在發新到的卷子和練習冊,講臺上堆了幾大摞牛皮紙,嶄新的書一本本往下傳著發,傳到聞祈手里的時候只剩最后三本,他取走一本,轉過子,惜字如金般掀吐了一個字:“書。”
江稚茵手去拿,兩個人的手指在一起,指腹到一涼意。
“謝謝。”記著胡璐的話,稍稍把音調提高了些,“我坐你后面,江稚茵。”
江稚茵一個字一個字地咬,抿起,睜大眼睛看著他,期待他能想起點什麼。
聞祈的手指往回蜷一下,清淡的眼往回斂,淡淡“嗯”過一聲就算回答,然后突然耷拉著眼皮盯著自己被的手指出神。
在他轉坐回去的時候,江稚茵看見他耳朵上有大小不一的耳,兩只都有,從耳垂到耳骨連了一串,像剛學會開槍的人在靶面留下的槍,毫無規律。
江稚茵多看了幾眼,不覺得聞祈是會打耳的人,但對聞祈的了解也只停留在孤兒院那段時間,大家同為小孩子,并沒什麼參考。
的養母時常回憶說小時候想要什麼東西都寫在臉上,江稚茵從小就長得漂亮,臉上沒有什麼棱角,眼睛大,圓溜溜的,瞳像剔的琥珀,常來福利院幫忙的義工經常說長得不像窮苦人家的孩子。
江琳說當時領養,就是因為那時候江稚茵抬了頭,那雙眼睛跟裝了兩片玻璃一樣,清得像深林里的靜潭,一腦地把心里的東西往外,別人瞧一眼就知道在想什麼。
而聞祈從小就與不同,那是一個不被所有人待見的聾子,江稚茵記得自己第一次在孤兒院看見聞祈的時候,他正被人扯著領子摁在花壇里打,本就聾著的雙耳被扇得紅腫一片,枝葉上掛著的雨水落在他眼皮上,那時候才六七歲的小孩子已經顯得很沉,極大的黑瞳孔嵌在眼白中,似蛇非蛇,看起來很瘆人。
但后來的聞祈,在面前總是溫和地笑,看不出什麼不對勁的地方,他說因為幫了他,所以要報恩。
說是這麼說了,但現在還是忘記了不是?
江稚茵覺得這也不能怪聞祈,畢竟兩個人確實太久沒有見面了,在福利院的時候還只是“茵茵”,連的名字都沒有。
晚上放學,聞祈最后一個出教室,江稚茵坐在教學樓下的花壇邊上,花壇里的木枝著的脊背,濱城夜里氣溫不高,還打了個寒噤。
見到他出來,江稚茵一邊他的名字一邊從花壇上跳下來。
“聞祈。”斟酌著措辭,“也許你不太記得了,但我們小時候是一個福利院的,我之前去舊址找過王和你們,但那里好像拆掉了。”
確切地來說,在江稚茵的記憶里,今天并不是第一次重逢,在回海城想找舊友的時候,曾在那廢棄的院子里見過聞祈。
也因此有了寫在筆記本上的那幾句話。
前面的年停了腳步,卻沒回頭,夜風吹得他的服獵獵作響,像點燃了一個悶聲的炮仗,沉悶又無力。
他又摁了下助聽,說:“我記得你,茵茵。”
江稚茵第一次聽見十多歲的聞祈開口的小名,怔愣了一下,踮著腳在地面上磨蹭鞋尖,又抬抬頭,清亮的嗓音里帶著猶豫:“那福利院拆掉了,你現在住在哪里?也被領養走了嗎?”
“沒有。”他嗓音干,停頓一下以后似乎側了頭,沒看幾秒就繼續抬步往前走了。
江稚茵皺著眉跟上他,踩過一盞盞路燈的影,不停發問:“沒有?那你現在還跟王住在一起嗎?小雨、大聰明、林子他們都——”
沒等說完,聞祈又停下腳步,一雙濃稠如墨的眼凝視著,不帶什麼緒,平靜得讓人心一涼,江稚茵想說的話都止在嚨里,像扎在嚨里的一魚刺,卡得不上不下,吐不出來也咽不下去。
“王去世了,他們都已經像你一樣被領養走了,大家都過得很好,可以不問下去了嗎?”聞祈平靜地說。
江稚茵第一次聽他說這麼一長串話。
離開福利院的時候,聞祈只會說很的字,也沒有配過助聽,與他流全靠比劃和寫字,今天是第一次聽見他的聲音,像在敲一塊碎掉的玉,清冽中帶著微微的沙啞,說短詞時還聽不出來,話一說得長了,江稚茵才發現他咬字含糊,吞音也多,普通話并不標準。
“不滿意。”說,“那你呢?那個‘大家’里,也包括你嗎?”
聞祈刻意躲避了的眼神,眼睛瞥向別的樹葉,又變得緘默不語,只是繼續抬步往前走。
路邊響起幾道鳴笛聲,像穿了沉默的矛,挑得江稚茵的緒起起伏伏,看了眼時間,心說還能再遲一些回家,于是又跟上去,想看看他現在究竟住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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