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龍二十年初夏,益州,大雨。
十七歲的沈青梧穿著士兵們最通用的破布甲,跪在雨地中。
軍營外,將士們進進出出,時不時有人看一眼。
這是益州軍中出的第一個“扮男裝”從軍的人。被發現后,主將逐出營,卻不肯走,即使跪在這里連續三日,也不出一退之意。
這樣的意志,自然讓人敬佩。但是軍營豈能收留流之輩?
雨聲很大,許多雜腳步聲斷斷續續,沈青梧其實聽不太清。
跪地三日的懲罰旁人看著輕松,自家知道其中滋味。不離開,也不是多麼喜歡這個軍營,不過是又一次地無可去罷了。
沈青梧長到今日,除了一武藝什麼也不會。沈家又是世代從軍的,離開沈家后想到的去,便是軍營。
沈家主管西北隴右大軍。沈青梧不想去那里。
東京有金吾衛,張行簡在接金吾衛,還愿意給在金吾衛安排一個位置。沈青梧不想接張行簡的這種“報恩”。
心里是迷茫的,倔強卻是滲到了骨子里。不知道自己要什麼,但知道自己一定不要什麼。
于是只能來益州,在一個誰都不認識的益州軍中,蒙混著當一個小兵。這種日子不好不壞,但起碼有個容。主將想趕走,試圖反抗。
垂下的視線中,過雨,沈青梧看到一雙沾著泥點的軍靴停在自己面前。
雨聲很大,慢慢抬起頭,看到一個青年男子穿戴笠帽油,站在面前看了很久。后幾個將軍打扮的人撐著傘,靜默而立。
沈青梧盯著男子。笠帽影下,這個人相貌有些清秀,氣質偏溫靜,眼尾弧度微微上挑,眸中又黑又清……
讓想到了張行簡。
張行簡那樣的相貌,還以為獨一家。如今看來,世上長得好看的男子,實在不。
張行簡算個屁。
這個男子用復雜的目看很久:“你就是那個不肯離開的非要從軍的娘子嗎?”
沈青梧不吭氣。
覺得煩。都跪在這里了,有什麼疑問的?
的沉默,換來那男子后一將領的斥責:“放肆,大帥問你話,你敢不回應?”
大帥!
沈青梧目疑:他就是益州軍的最高統領,那個要逐出軍營的人?
想了想,沈青梧低下頭,雙手地,“噗通”一聲,磕頭磕得響亮,把所有人嚇了一跳:“大帥不要趕我走,我愿為大帥丟下頭,丟下!”
一片詭異的長久的沉默后,沈青梧聽到低笑聲。
大帥彎腰,將扶起來,聲音清和無比:“是拋頭顱,灑熱吧?你什麼名字?”
沈青梧抬頭,看到這人的眼睛,腦中再次想到另一人微笑的眼睛。心頭停頓一下,面容冷淡下去。
沒有說話,男子倒自報家門:“我博容。”
博容,益州軍最高統軍大帥。
--
兩日后,沈青梧在崇山峭崖前,見那早已等候在此的博容。
不下雨后,不在軍營中,博容一半舊的淺赭道袍,飄然無比。此時沈青梧不知道何謂儒將,也沒接過幾個優秀的郎君,只覺得這人俊秀溫雅的,不像武人,像張行簡那一類的文人。
博容觀面。
與尋常娘子格外不同,穿著隨意的到補丁的武袍,束著的發間草屑不打理干凈,邊破了的角也不上藥。比尋常人似乎更容易適應軍營這種糙的朝不保夕的生涯。
但這位娘子原本不必如此。有一雙明亮的銳利至極艷麗至極的眼睛,而即使不看這雙眼睛,認真梳洗一番的話,也會是個人。
不過大抵這世間的娘子,千篇一律之外,總是有些與眾不同的吧。
博容輕輕一嘆,沈青梧只是面無表。
博容道:“其實我不應留你。”
沉默。
博容:“你格過于倔強執拗,遇事只憑莽力,不過腦子。”
依然沉默。自小到大,最習慣的,就是旁人對的否定。
博容說:“不肯變通,不肯低頭,你會因為這個格吃太多虧。”
寒風吹拂娘子冰涼的面頰,眼若寒霜,無于衷。
博容手,在肩上輕輕落下。他許久未說話,沈青梧奇怪地抬頭看他。
逆著,他看的眼神,著一重霧。不知是山間的霧,還是他本的迷離。
他隔著,似思考,似沉迷,似回憶。這麼復雜的,連沈青梧都為此。
在他的目中失神了很久,上前一步,他:“大帥。”
博容抬頭。
沈青梧問:“我就那麼差嗎?”
博容微怔。
沈青梧低下頭,手中握拳掙扎,不甘緒在心間幾度徘徊。睜開眼時目明寒筆直,一往無前:
“我什麼都做不好,什麼都搞砸,什麼都不能讓人滿意。所以才怎麼都不選我是嗎?
“如果你今天找我是說這些話,不用一次次重復。我知道我是什麼樣的。軍營不留我,我不為難你們。”
沈青梧眼中燃著熊熊烈火,摧枯拉朽一樣要吞噬所有。那漫漫燃燒的火,讓博容間凝住。在沈青梧已經轉走了兩步,博容才反應過來。
他住:“不教而誅是謂。”
沈青梧理直氣壯:“聽不懂。”
博容幾乎是笑嘆了:“你連書也沒讀過幾本吧?”
沈青梧臉一寒,又要走,這一次,博容扣住的肩:“我的意思是,若是沒有教過你什麼,就不應指責你什麼。雖然你看上去不討喜,但是倔強在我這里不算缺點,而是優點。
“你不用腦子,靠蠻力便能在軍營中被我這樣的將領看到,這也是你的本事。
“你上有很多長。只是這些東西被你用的七八糟,若是有人在旁教你、整理,你會為一個更優秀的你。”
沈青梧有一雙璀璨卻冷冽的眼睛,這雙眼睛正安靜而不解地打量他。
這樣的眼神,讓博容容。
博容嘆:“好孩子,難道從來沒有人夸過你?我不多問了,一個娘子來從軍,必有萬般難言的理由。若你愿意,你可留于我麾下,我會傾盡所有來教你。你愿意嗎?”
沈青梧沉默很久。
很稀奇:“教我?”
博容似又回憶一些什麼,聲音更加溫:“對,教你讀書,教你戰略,教你養,教你……所有你應該學的。你天賦很好,不該湮滅。”
沈青梧異想天開:“如果我用你教會的本事,做壞事呢?”
博容被問住:“你想做什麼壞事?”
沈青梧想很久。
說:“不知道。也許是……摘月亮吧。”
博容松口氣,笑出聲,在發上了,他問:“好了,現在可以告訴我,你什麼了嗎?”
沈青梧有的了那個被博容稱之為從來不用的腦子,不希別人把自己和沈家聯系在一起,不想占沈家一便宜。
可是一骨由沈家所給,不沈青梧的話,又該什麼呢?
松臺上,喬木瀟疏,山間冷冽的風吹著沈青梧蒼如雪的側頰:“我‘阿無’。”
“一生皆無”的那個“無”。
不是梧桐的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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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沈青梧在牘上記錄的名字,是“無氏”。
以訛傳訛,有人“吳將軍”,都姑且應著。
博容是個好老師,甚至比起做大帥,他可能更擅長教學生。他將沈青梧帶在邊,巨細靡地教所有他認為應該學習的。
沈青梧在軍營幾年,不只打仗,還讀書寫字,學下棋學習思考。
初時軍中人不滿意博帥對一子如此上心,但從沈青梧開始帶兵作戰后,從沈青梧憑著自己本事再加上博容的助力拿到“鎮西將軍”的封號后,將士們不再質疑沈青梧的能力。
只是軍營中的流言也從來不。譬如很多將領私下覺得,博帥很可能喜歡沈青梧。
博帥未娶妻未有人,而沈青梧又是特別到“奇葩”的一介娘子。
不然很難解釋博容對沈青梧的幾乎稱之為寵溺的一系列行為。
這些聲音凌雜,博容起初怕沈青梧困擾,但是他觀察之下發現沈青梧對流言毫不在意毫無反應,便也放心下來。
沈青梧在軍中的這種生活,持續了兩三年。直到天龍二十二年冬,益州與西狄有一場慘烈大戰,戰勝后,朝廷要博帥進京述戰。
博容從不去東京,一直以各式各樣的借口推。索主帥進京本就是大忌,朝廷一向不多問。只是這次戰爭是雙方和談后的第一次大規模,朝廷才強烈要求他進京。
博容依然不進京。
但博容推薦一人代他進京——鎮西將軍吳將軍。
朝廷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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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龍二十二年冬日除夕,天大雪,沈青梧帶著寥寥殘兵回到闊別已久的東京。
金珠耳翠,社火臺,節日之下,九橋門街市的夜間喧鬧繁盛一如舊日,隔著很遠都能聽到鞭炮煙火聲。
站在雪中,沈青梧仰這座古城,雪落滿天,燈火輝煌如晝。
從不懷念東京,但也不畏懼回到東京。
戰馬吞吐呼吸,一個小將從馬上跳下:“將軍。”
沈青梧回頭。
小將是個英俊瀟灑的,笑嘻嘻:“大帥讓我跟著您,您怎麼不走了?”
他長脖子:“聽說除夕夜宮中有祭月大典,似乎是張家什麼郎君、就是張家的月亮主持,我還從來沒見過祭月大典……”
沈青梧緩緩道:“張月鹿。”
小將一愣,點頭:“將軍認識?”
沈青梧眼中浮起一微涼的笑,一片雪落在羽一樣濃黑的睫上。從小將邊走過,留下輕飄飄的一句:
“他是我妹妹的未婚夫。”
小將恍然大悟:“原來是親戚,太好了,有人照應我們……”
沈青梧眼中笑意加深——
從不畏懼回到東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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