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醫生人如其名,心地如此仁善。值此多事之秋,醫館南院很快就滿了病人。他還是甩手掌櫃的做派:隻管診脈、紮針、背醫書,寫誰也看不懂的方子,有時有了疑難病癥,對著脈案念念叨叨,不吃也不睡。
醫館日常的一切,都落在小璿一個人上,忙裏又要忙外,自是忙得不可開。
幸好有鐵珩跟著起早貪黑,劈柴,挑水,熬藥,打掃,省了一半的心。到了後來,更是把抄藥方,整理脈案這些文字上的事全給了他。
傅懷仁很快察覺到新抄錄的藥方病曆,變一雋雅的鍾王小楷,他雖然字寫得如鬼畫桃符,無人能識,卻是個懂行的人,這筆力一看就是下過數年苦功的。再隨手一翻,病理脈案也寫得清清楚楚,條理分明。
他好奇地問鐵珩:“你以前學過醫?”
鐵路搖頭:“沒有。”
“那這些‘脾不足”,‘下利清穀’,‘寒侵’,是從哪裏學來的?”
鐵路微微皺眉:“是您剛說過的,我不過錄在這裏罷了。”
傅懷仁連連點頭,大起憐才之意:“你家也沒了,要是沒別可去,留下給我當個徒弟吧!”
鐵珩自然求之不得。
傅懷仁這一沾醫就自言自語、滔滔不絕的病,其實就缺一個細心聽話的徒弟,自然喜不自勝,更是搬出書房裏套的醫典鐵珩讀;鐵珩本來讀書的天分就高,又一心隻想快把嶽朗治好,更加勤勉不惰。
師徒二人一個問一答十,一個舉一反三,簡直是搔到,相見恨晚。
到如今,鐵珩才覺得幾個月的急墮終於見了底,周遭的一切陌生中著悉,不過讀的書從三墳五典變了傷寒本草,琴上的文武七弦變了針炙的毫針艾絨,幾乎給他回到過去的錯覺。
除了嶽朗。
不知給嶽朗吃了多藥,卻像潑到石頭上一樣毫無作用。雖然不再發燒,失語之癥卻沒有起。整天躺在床上誰也不理,給他飯就吃,給他水就喝,喂藥也不嫌苦,紮針也不知道疼。如果不去管他,一天見不到人,他也不抱怨。
書房裏所有跟驚恐、離魂有關的醫書,鐵珩早已倒背如流。可惜那些又黃又脆的紙頁裏,深深淺淺的墨間,任憑他再怎麽秉燭夜讀,廢寢忘食,也找不回嶽朗曾經生明淨的笑臉。
每天睡覺前,鐵珩總是挑那些最曲折驚險的遊俠誌怪,神仙飛劍來講。這些都是嶽朗以前最喜歡的故事,過去得求他好久才肯講一個給他聽。現如今他上趕著講得連篇累牘,聲並茂,就差拉開架勢唱大戲了。
他求得不多,隻要嶽朗眉微挑,眼珠,或者勾下角……
可惜等了又等,盼了又盼,卻總是什麽都沒有。
屋外,鎮子外,別人一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生命的影如飛掠過,隻有他們停滯不前。什麽功業和希早已灰,隻剩下一個卑微的心願,他和他,都能好好活著。
小璿也心疼這個從不說話的弟弟,吃過晚飯的空閑,總是到他房間去做針黹,一頭熱地跟他說話逗趣。
外麵已然微雪,炕上的火盆卻燒得火熱,小璿手上繡的裳是準備過年穿的,豔的鬆花,前襟的緋蓮花還差幾個花瓣沒繡完:“你們那兒過年也唱戲嗎?”
“去年劉真奴在春鎮連唱了三天“玉簪記”,多人去看,戲臺子都要塌了呢!”
“雖然你不肯說話,我猜你唱歌一定是個破鑼嗓,調門都找不到對不對?”小璿咯咯笑著回頭,看嶽朗還是老樣子,才歎一口氣,低聲說道,“你快點醒過來吧,這麽多天,你哥都快急死了……”
幽幽地起了個調,的歌婉轉:“采蓮南塘秋,蓮花過人頭。低頭弄蓮子,蓮子青如水……”
曲調宛如舊日。
嶽朗在枕上略轉了下頭,似乎在盯著繡花的背影。
鐵珩劈柴回來,正好隔著門看見,一時停住推門的手,半晌也不敢。
第二天一大早喂嶽朗吃了早飯,鐵珩就在書桌上鋪好了紙,把男孩抱到桌子前:“還記得我教你寫的字嗎?”他在紙上寫了個大大的“朗”字。
嶽朗在他懷裏掙了一下。
鐵珩隻覺心頭有把火在燒,他摟住嶽朗,不許他再躲,聲音清定:“都還記得嗎?”握住他小手,一筆一劃寫著,“朗月清風……”
剛寫完清字三點水,嶽朗扔了筆,墨把紙染黑了一大片。
鐵珩屏住呼吸,換張新紙,蘸滿濃墨,再次把筆放在嶽朗手裏。
這次嶽朗倒是了,也不寫字,徑直把紙筆都丟到地上,從鐵珩懷中掙出來,躺回床上,繼續木然看著房頂。
鐵珩嗓子堵著一口濁氣,過去這幾個月發生的一切,一直被他勉強製著,此刻都湧了上來,在中來回翻騰,把一切自持都絞得碎。
他把案上的東西一腦拂到地上,嘩啷一聲,素磁的水盂摔了個碎,硯臺翻倒,灑了一地墨。
腦子火熱,心口卻冰涼。
“我上輩子欠你的!一村人全死了,就剩我們兩個,你還不肯睜眼看看,整天就躺著,是不是想化一塊木頭,一顆石頭!”
嗓子喊啞了:“你還想要什麽?到底要我怎樣你才肯醒過來?”
鐵珩重重地著氣,沮喪而憤怒,真想嚎啕大哭一場,又想一頭在牆上撞個頭破流。但是這口氣卻哭不出也喊不出,依然在五來回翻攪。
罷了罷了!幹脆他們一起出鎮子跳漳河去!一了百了!
他不知不覺咬破了,低聲吼道:“你不想說話是吧!我也不想說話!我們一起去死,今後誰也再不用說一個字,豈不更好!!”拽住嶽朗就往床下拖。
嶽朗子拚命往後,卻哪裏敵得住他的力氣,咣地一聲被他拉下床,赤著腳伏在地上。
鐵珩也不管,雙目紅地拖著嶽朗往門口去。嶽朗嗓子裏嗬嗬的,像是極力低的尖聲,如同一條垂死掙紮的小。
鐵珩回頭去,被他眼中莫名的驚恐一下中了。他忽然想起,那個改變一切的夜晚,西隗兵如狼似虎,火掩映的樹叢中,他也是如此驚恐憤怒的眼神。
是他,死死捂著他的不出聲,一直到男孩暈過去。
那時是他死也不他出聲,如今卻又喊著著求他說話!
鐵珩眼前模糊一片,嶽朗驚怒的眼睛,和那夜臉上斑駁的跡重疊在一起……
“小朗!”鐵珩抱著嶽朗哭了出來,不是嚎啕,更不是泣,而是發自五抖和嗚咽。
嶽朗當天夜裏又發起高燒,鐵珩懊悔無比,不解帶地陪在他邊。
直到天明嶽朗才退了燒,鐵珩才躲進柴房,把眼睛都哭腫了。
傅懷仁看他如此懊惱,就沒忍心說重話:“你關心則,可下次切切不可如此魯莽了。”
幸好嶽朗病了兩天就好了,沒進一步惡化。
轉眼已經過了小雪大雪,天氣一天冷似一天。這天鐵珩正在劈柴,小璿跑進來抓住他就往屋裏拽:“鐵大哥,我剛才喂小朗桂花鬆子糖,他抬頭衝我笑了一下!”
鐵珩不心中狂跳,果然自己豬油蒙了心,對著嶽朗背詩、抄書、講故事有個屁用!早就該拿鴨餛飩逗他開口,用鵝油煎餅逗他笑,再不用醪釀糕韻果兒圍起來,早晚他會手去拿的!
他跟著小璿衝進屋,嶽朗還是坐在床上,眼裏似乎多了點神采。
鐵珩蹲下,對著他的眼睛,輕聲說:“快過冬至了,我給你買了竹煙花,集上還有花燈,鬧蛾,雪柳,千百般好玩的東西,你要不要?”
嶽朗忽然手抱住他,把臉到他口。
鐵珩摟住他,輕輕在他背上安,聲說:“好,小朗,我們慢慢來。”
小璿看著這兄弟兩個,又是哭又是笑,抹著眼淚帶上了門。
嶽朗靠在鐵珩的懷裏坐了很久,鐵珩著他茸茸的頭頂,不覺倍心酸。
才幾個月,小胳膊細得不盈一握。這是原先最饞,最會吃,也最會挑食的嶽朗。
也許等養好了病,再好好吃吃,以後還能慢慢胖回來了。
“以後”……唉,多麽渺茫的一個詞。
鐵珩從上摘下那塊玉佩,輕輕給嶽朗套在脖子上:“這塊玉有個好聽的故事,你要不要聽?”
嶽朗點了點頭,小臉上瘦得就剩一雙大眼睛了。
“漢朝時有個大臣奉皇命去昆侖山求仙,遠遠看見一隻白鸞在山前起舞鳴,聲音像蘆笙一樣好聽,他們就想把它抓住,回去獻給皇帝。他們中的一個神箭手,拉開弓去,誰知這隻鳥一頭飛進石頭裏不見了,隻剩箭桿在石壁上。”
“這些人鑿開石壁,采出一塊甜瓜大的羊脂白玉。後來找京城裏最出名的玉匠,選了最白的石心,雕這塊玉佩,取名玉鸞雪,就是說它的比昆侖山頭最初的雪還要白。”
“後來兵荒馬,這塊玉也流落民間,年頭久了,以訛傳訛變了‘玉樓雪’。曾經有個波斯的胡商,最喜歡白玉,行商數十年收集了上百塊,自認收藏天下無人能及。他聽說這塊玉佩的故事,十分不服,請了好多人來做評判,把這些玉都拿出來擺在一起。結果一比之下他的玉不是顯得青,就是顯得黃,都沒有‘玉鸞雪’正白之,皓潔無比。大家都說那隻白鸞還活在這塊玉佩裏,月好的晚上,如果特別安靜,還能聽到它唱歌呢。”
嶽朗往他上靠了靠,翕好半天,才說出一句話:“鐵……叔叔……給你的?”聲音抖得不樣子,可終於還是說出了口。
這一刻真是失而複得,喜出外。
鐵珩深深吸著氣,努力下頭的淚意:“對,這是鐵家傳家之寶,我小時不好,總生病,所以從記事起就一直戴著。”他微笑著,抬手抹去眼角的氣,“現在給你戴上,從今天開始,邪魔外道,見者避易,再也不能近你的了。”
嶽朗拿起玉佩對著燭端詳了好久,小聲問:“能辟邪?”
鐵珩篤定地點頭:“能!還能保平安。”
嶽朗把玉佩小心地放到服裏,抱住鐵珩一隻胳膊,呢喃道:“那多好。”
他說了這幾句話,好像把全的力氣都使了,就此沉沉睡去,還抱著鐵珩的胳膊不肯鬆手。
鐵珩低下頭,在男孩頭上蹭了蹭,嶽朗頭發裏還能聞到桂花鬆子糖的清甜。他歎了口氣,把他抱得更一些。
懷裏有這個溫熱的小家夥,給了他無法形容的籍。
好歹還剩了一星星家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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