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宣帝延興九年八月,秋高氣爽。
微風吹過,濃的樹梢輕搖,晃著那些被燒灼的緋紅,空氣裏已經全然沒有夏日的燥熱,浮著淡淡的涼意。
小小的村落,牆黛瓦,屋脊高低錯落,安靜地掩映在蔥蘢的樹林中。對麵就是青翠起伏的群巒,還有一條清江蜿蜒圍繞。
水聲汩汩,日夜不停地流向遠方。
這裏雖不是什麽名山勝景,倒也山明水秀,帶著幾分清遠的靈氣。
村前古驛道邊立著一座建於前朝的華亭,曾經五鮮豔的金漆彩畫,曆經不知多歲月,早已破敗剝落,堅實的梁柱卻依舊默然立,為行人遮風擋雨。
這小村也因此有了個很好聽的名字--長亭。
時過隅中,正好,從村尾的小路上走來個男孩,穿一領湖藍織錦窄袖領衫,蹦蹦跳跳走向村頭那戶人家。
寬大的黑漆院門閉,男側耳聽了一下,門琴聲琤琤琮琮,斷續不絕。
男孩卻不去叩門,點漆般的雙眸骨碌碌一轉,靈異常。他看看四下沒人,腳一蹬,在牆上留下兩道黑腳印,已經上一人多高的牆頭,手輕盈地翻了進去。
看樣子絕不是第一次了。
隻可惜跳下來時太過掉以輕心,角到牆邊一株花椒樹的枝子,哧啦一聲扯了個大口子。
男孩懊惱地罵了一句,低頭擺弄幾乎撕兩半的下擺,卻哪裏還修得好?他幹脆下外袍團一團,貓下腰,隨手塞到腳邊一叢千葉紫裏。
花影映在他月白中單上,男孩躡手躡腳潛到窗下,把窗欞揭開個,踮起腳湊過去張。
這是一間極為闊朗的書房,庭中拔的青桐紫竹,掩映窗,更顯清幽寂靜。牆上全修著一直通到頂的書架,典章書籍排得滿滿當當,一本挨著一本,牙簽琳瑯,令人目不暇給。
一個中年男子,手持一柄白玉麈尾,把罩在書上的青紗揭開,細細拂著並不存在的灰塵。
他後的長榻上,盤膝坐著個十幾歲的年,著一領牙白苧襴袍,宛轉的琴聲正是發自他的腕底。隻聽玉軫金徽,鬆風流水,有說不出的人。
案頭古銅香爐中焚著沉檀,青煙嫋嫋從兩側金狻猊中冒出,模糊了年清雅俊秀的容。
風吹竹葉,琴韻書香,一切都是如此空靈閑雅。
誰知窗戶卻傳來吱扭一聲大響,十分刺耳,一下煞了風景。年忍不住轉頭去看,指尖微,商弦頓時啞了一聲。
中年男子聞聲回頭:“怎麽回事?”
年忙推琴站起,恭恭敬敬說道:“是我指法不,沒彈好。”
這中年男子,名鐵霖,乃是一個飽學宿儒,在他的家鄉渭州頗有文名,從時就詞翰縱橫,博聞多識,一直是當地的文壇祭酒。如今剛剛年逾不,因為渭州連年戰不休,無奈攜妻兒南下百餘裏,居到長亭這個小山村裏。
他家道素封,倒也不用以耕織為業,每天不過潛心讀書立說,閑暇之際唯修養,縱山水之間。“琴棋書畫詩酒花”之餘,再教導一下兒子,日子過得十分悠然自得。
彈琴的年名鐵珩,正是他的獨生子,今年剛滿十六歲。
鐵霖在教兒子上,一向是個嚴父,此時皺眉問道:“彈的什麽曲子?”
鐵珩垂下眼,低聲答道:“《猗蘭》。”
鐵霖拿麈尾的玉柄敲著琴臺,略不耐煩:“《猗蘭》?我問你,這曲子立意為何?”
鐵珩早聽出父親語意不快,越發字斟句酌答得小心:“孔子從衛國返魯,路見香蘭而作此琴曲,慨歎蘭草高潔,卻淪於與眾草為伍。這是他傷不逢時發的慨。”
鐵霖歎了口氣,細細解說道:“你看這句‘時人暗蔽,不知賢者’,就想當然說這是仁人哀歎生不逢時。其實君子的守,猶如蘭草之香,遠而益清,即使淪與眾草為伍,無人佩戴,於蘭又有何損?時窮節乃見,一個人隻要守住自己的一顆心,俯仰無愧,何必慨歎生不逢時?”
鐵霖挑眉看過來:“這曲子你彈得沒毫氣度。琴為心音,立意錯了,別的也不用說了。至於指法什麽的,都是細枝末節。”
鐵霖撥琴弦,把《猗蘭》重彈一遍,再問:“明白了嗎?”
鐵珩忙答明白了。
鐵霖瞟了一眼窗外,男矮小的影猶在,語氣莫名嚴厲了些:“你已經老大不小,還這麽容易走神!琴者,也,最忌心意不純。我教你琴,不是讓你做風流才子,而是教你平心靜意,心無旁騖。說了那麽多遍,石頭都該長個耳朵了!”
鐵珩唯唯稱是,又不敢顯得太過敷衍,隻好把頭低得更狠。
鐵霖卻訓得意猶未盡,又翻書案上的幾個本子,問道:“今天的功課呢?”
鐵珩忙把窗課揀出來,雙手遞過去:“都做完了。”
鐵霖眉目不舒,一目十行看過去,隨口點評:“文筆拖遝……異想天開……不知所雲……”
鐵珩暗暗苦。他的文章自然不夠他爹的法眼,但也不至於爛到如此。看老爹這想起一出是一出的架勢,一定是做了什麽事犯到他手裏,了他那副見微知著的嚴父腸,所以要借些蒜皮的屁事,大而化之把他訓誡一通。
可這要是他老人家罵高興了,得到什麽時候去?
已經這老半天了,都還沒說到正題呢......
他下意識磨了磨牙:小混蛋,悄悄等在外麵不行呀,非敲什麽窗戶弄什麽鬼?
等下要你好看!
好容易鐵霖合上書本:“今歲又是大比之年,你說不想去科考,我也答應了。可你倒好,功課懶散讀書無心,整天閑嬉遊,倒整天把舞刀弄槍當了正經事!”
鐵霖說著說著不由怒氣叢生:“天天都說讀書,讀書!書房裏這麽多書沒見你好好讀,卻帶著陳去鎮上買書!”他從袖子裏出本《青箱録》摔在書案上,“藏到枕頭裏,打量著我翻不到是吧!”
鐵珩心下一凜,出的氣都屏住了。
“跟你說多遍,縱橫家的東西要看,更何況是《無名》《達莊》這些玄虛無用的東西。”鐵霖罵道,“你小小年紀,懂得什麽是天人合一,道無所有?也妄自學別人清談論道,還不都是些引經據典的無病!最可恨是還敢我的《符經》去禍害!那可是我重金找來的前朝孤本,弄壞一點,把你賣了都賠不上!”
老爹啊老爹,鐵珩腹誹著,你這是讓我讀你書房的書,還是不讓讀啊?想我聽話,你老也得先拿定主意好不好?
鐵珩垂著頭一不,一副乖乖挨訓的模樣,心思卻閃不停:“看閑書”“買書”這罪名說大可大,說小可小。好在他買的是《青箱録》、《達莊論》,要是買的《遊仙窟》,今天說不定得板子見……
他眼瞅了下父親額頭暴起的青筋,心中暗喜,看來現在已經罵到正點子上了。
嗯,隻要加倍恭敬,熬過這一會就好......
他輕輕吐納,眼觀鼻,鼻觀口,口問心,心中默念:“一個西瓜切兩半,你一半,我一半……”
鐵霖教訓了一會兒,看這小子一直俯首帖耳,頭頂心的發都不曾得一下,氣已經消了大半,遂停了。
這樣囉嗦絮叨,盡都是拳拳父母之心,也不知這小子聽進去多。
他輕輕籲了口氣,抬眼間窗外男孩的影已經不知到哪裏去了,遂問道:“又答應小朗去哪了?”不等鐵珩回答,他接著說,“我再出幾個對子,對上來才可以走。”
鐵珩飛快地向外瞟了一眼,抬起頭來:“請父親出題。”
鐵霖順手翻開手邊的詞卷,正是一闕稼軒的“眾裏尋他千百度”,於是說:“青玉案。”
鐵珩想也不想答道:“黃金縷。”
“青對黃,玉對金……”鐵霖想來對這答案是滿意的,卻哂道,“平仄不調。”他信手再翻,“金調。”
鐵珩接口道:“水龍。”
鐵霖挑眉:“詞牌名兒倒......”抬頭院中的幾叢修竹,枝葉搖曳,在雪白的窗紙上投下淡淡的廓,又說,“竹影鋪地。”
鐵珩略一思索:“濤聲寒振天。”
鐵霖終於有了笑意,卻仍道:“書還是讀得,所以詞不雅馴。”
他眼裏斂著深,認真地說:“雖然你是男孩子,也不要整天想著武勇俠氣。我不懂武藝,你縱然練得再好,還能強過你伯父和堂兄們?他們還不是……”他說不下去,半天才又道,“本朝一向重文輕武,我不指你憑道德文章出將相。我們不幸生於世,隻求平安就好。讀書明理,不過是希你能保住鐵家的清肅家風。”
鐵珩垂首躬,低聲應道:“父親教訓,我都記住了。”
鐵霖目漸轉和:“好了,你去吧。別帶著小朗到去瘋。你是做哥哥的,他又喜歡聽你的,要多想著幫嶽伯伯教他學好,凡事都小心些。”
鐵珩出了書房門才出一口長氣,被父親板著臉教訓,已經不是什麽新鮮事了,可每次還他張不已。
或許再多挨幾次罵,就徹底練出來了。
他左看右看,屋外早不見男孩的蹤影,心中未免恨恨:小頭,害得我挨訓,一轉頭你倒溜了個無影無蹤!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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