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漸昏,戚潯跟著傅玦,沿著書院青石板主道往學子們的寢舍走去,冬末積雪未化,道旁榆柳未吐新芽,一路行來,只見書院學堂館舍連綿,森然有序,肅穆巍然,一派雅正清明之風。
這是大周朝學子們崇敬向往的第一學府,大儒學者們在此授業解,而這些未來的朝中棟梁們在此篤學明禮,寒窗苦讀,只待來日一舉登科,青云直上。
周蔚時只在私塾年過幾年書,后來考科舉,卻連省試都未中,家里知道他走不仕途,這才為他捐了個職,路上看過來,他也被書院莊嚴肅穆的氛圍染,低聲問戚潯,“你可讀過書?”
戚潯搖頭,“我哪有機會讀書?”
周蔚又輕聲道:“我知道你的出,你族中若不出事,如今定然也能進學念書的,不過你的字寫得并不差。”
周蔚雖常幫戚潯記錄,可他見過戚潯寫驗狀,那一手拈花小楷寫得極是漂亮,戚潯便道:“時開蒙的早,族中出事之前已學過幾年字,便是那時留下的底子。”
周蔚還要再問,戚潯卻轉了話頭,“書院占地闊達,如今又在年休時節,且護衛不多,兇手要想不知不覺的殺人離開,很是容易。”
周蔚立刻也想到此,又道:“不用說,兇手必定是書院的學子,要麼便是夫子,能用紙筆琴弦殺人的,總覺不會是人,且讀書人清高好講規矩,紙筆琴弦這些文人常用之,當不得與腥污穢沾染才是,這兇手也不知是哪般心理。”
周蔚歪頭想了想,“總不會是讀書讀魔怔了,按照常理來說,一般人紙筆琴都來不及,又怎會用這些東西殺人呢。”
戚潯聞言,心底又生出此前的念頭,兇手在書院三地方殺人,殺人兇亦是古怪,他不僅對白鹿書院并不尊崇,或許還頗為憎惡此地,若周蔚所言,甚至對讀書進學也懷有怨念。
傅玦坐在椅上,耳邊傳來二人低低的說話聲,暮籠罩在他上,將他神侵染的晦暗難明,他這時道:“讀書人雖清高,卻也不乏利熏心者,他們寒窗十載,為的是科舉中第,說的好聽些,將來為民請命為國□□,可若說的世俗些,為的皆是功名利祿。”
周蔚聽的嘖嘖有聲,他京城一年,對此頗有悟,本就是權貴之族便罷了,若投生在寒門,科舉便是晉升階層的唯一路徑,多人想魚躍龍門。
戚潯見傅玦說的徹,便道:“死者有四位,前三位所用兇特殊,兇手或為一人,常清被下毒而死,乃是為了構陷于他,不論兇手是誰,這四條人命背后必定藏著某些見不得人的機,只是如今我們還看不明白。”
周蔚深吸口氣道:“可是書院這樣的地方,大家是來讀書進學的,有何事說不清,需要害四人命,徐櫟殺人,乃是為了替姐姐報仇,此番兇手又能為了什麼。”
他的問題自然無人能回答,只是如此一說,這莊嚴清正的書院忽然被蒙上了一層詭異冷之氣,好似一張潔凈無瑕的白宣染了灰漬一般。
又穿過一道月門,便到了書院寢舍,寢舍坐落在回環曲繞的竹林中,冬末寒雪時節,忽有一片蒼翠之目,令幾人皆是眼前一亮。
林巍指著眼前的小道:“劉希的寢舍在西面,常清的寢舍在東。”
戚潯道:“先看劉希的寢。”
眾人轉道向西,很快便到了林巍所言之地,廂房門窗閉,跟隨的差役上前將門打開,戚潯和周蔚先進了屋。
廂房一分為二,左右各有兩張床鋪,床鋪北面靠墻,書案和書柜則各在東西兩側,若站在南邊軒窗外,恰好能將屋景象一覽無余。
“劉希住在西面隔間,當時他趴在書案上。”
林巍將傅玦推到窗前,一把將軒窗打了開,他又繼續道:“當天晚上看到劉希的是一個何有為的學子,他來的時候門鎖著,劉希趴在書案上,看著像是在睡覺,而窗戶半掩著,他走的時候還將窗戶為他關好了。”
傅玦接著道:“第二日早上劉希被發現時,窗戶仍然未鎖,兇手極有可能是從窗戶離開。”
窗臺并不高,年男子可隨便翻,戚潯應了一聲,開始檢查書案。
書案兩側制有柜,正面并無擋板,落座后,能看清死者腳。
劉希死了數日,書案下的地磚上還積著,又因他趴伏在案,書案邊緣亦沾染了許,戚潯先檢查桌椅上的痕跡,又拉開椅子坐下,隨后又起走至椅后。
來來回回起坐下數次,周蔚忍不住問:“你這是做什麼?”
戚潯定神道:“當日何有為來的時候,并未看到滴下,劉希那天穿著的乃是件月白長袍,若是染上當很明顯,且他被刺中的是心脈,從口氤出,不出片刻便會流至袍擺,倘若何有為不曾說謊,那他來的時候,劉希是剛剛遇害。”
傅玦出聲:“他是初八晚上亥時初刻來的。”
戚潯神一振,“那便能確定劉希準確的遇害時間了,初八夜亥時初刻前。”
周蔚問:“當時看劉希趴在桌上,何有為怎不醒他?”
林巍嘆息道:“劉希此人脾不好,看書之時絕不讓人打擾,何有為來找他本是借書的,見他趴著睡覺便不敢出聲。”
戚潯手拉開了案柜,只見柜子里滿滿當當皆是書冊拓帖,隨便拿出一本,便見書冊被翻得邊緣糙卷曲,不知被主人夜讀多回,余下的冊子上,麻麻皆是對文章的注解,而幾套拓帖之上墨跡斑斑,看得出劉希日日苦練書法。
不由得道:“劉希極是好學。”
傅玦便道:“他十四歲那年便中了舉人,當時半個京城都知道他的才名,他父親對他給予厚,本以為去歲能一舉中個狀元、榜眼的,可沒想到他連三甲都沒進。”
戚潯聽得秀眉蹙,又在屋打量一番,發現劉希連床榻枕頭旁都沾著墨,似乎有在床榻上書寫的習慣,屋子里劉希個人之除了書冊便筆墨紙硯,并無任何消遣樂玩意兒,戚潯甚至看不出他是個出自宦人家的公子。
決定去另外三位死者的屋子看看。
出門時夜已至,幾個隨從打了燈籠過來,林巍指著不遠的一排廂房,“楊俊就住在那里,何有為便是與他同住一地的。”
到了楊俊寢舍之前,一個眼的年輕書生從里快步迎出,早前他跟在齊宗義之后,戚潯見過他,只見他拱手朝傅玦行禮,“在下何有為,拜見大人。”
他便是林巍說過的何有為,戚潯打量他一瞬,問道:“可能看看楊公子的寢舍?”
何有為也認得,他看的眼神謹慎,可瞳底卻有幾分忌諱,戚潯對這神再悉不過,亦懶得介懷,何有為側道:“請進——”
屋子同樣是東西兩間,待進了楊俊的西間,戚潯一眼看到了好幾張瑤琴擺在書案上,有些詫異,何有為解釋道:“楊俊琴癡,喜好收集瑤琴,這些琴便是他買來的,平日里除了基本的課業,他都與他的琴在一。”
說完他嘆了口氣,“他一定沒想到最后死在一琴弦之下。”
瑤琴共有五張,款制不同,可每一張琴都漆古樸,其上音裂紋布,一看便并非凡品,除此之外,戚潯還看到白玉鎮紙、紅珊瑚琴墜兒并著幾樣巧貴重的擺件,待打開楊俊的書案柜,里頭堆著的并非經史集著,而是幾本前朝琴譜和諸多瑤琴配飾。
“何公子,那夜你去見劉公子之時,可有何異常?當時是早晨發現劉公子過世,楊公子知曉此事之后又有何古怪嗎?”
戚潯一邊看柜之一邊發問,何有為抿,眼底閃過一霾,又不耐道:“這些適才大理寺的宋大人已問過了。”
戚潯是仵作,仵作為賤役,而他們這些來白鹿書院念書的,大多是秀才之,乃是有功名的讀書人,朝們尚且給他們三分薄面,何有為又怎會答一個仵作的話?
若常人被如此輕視,必定心中不快,可戚潯卻早已習慣,嘆了口氣,想著稍后去問宋懷瑾便是了。
“已經問過便不得再問?”
忽然,傅玦的聲音響了起來,戚潯一驚,抬眸便見何有為面微變的彎道:“不不,自然不是,只是……”
傅玦冷冷的注視著何有為,“你適才如何對宋卿答話,眼下便如何對戚姑娘答話。”
戚潯眨了眨眼,沒想到傅玦竟會為說話,看向傅玦,便見傅玦那漆黑的眼瞳覆了寒霜一般。
何有為會過意來,哆哆嗦嗦的朝著戚潯道:“我……我那夜去見他并無異常,他趴著睡覺,我也不敢擾他,見他睡了便將窗戶關上,外頭太冷,我未逗留便回來了。”
“第二日早上,楊俊知道劉希死了略有些焦躁,午后他便去了琴舍,這也沒什麼不正常的,他平日里常去琴舍練琴,一練便是大半日,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我午后便再未見過他,直到晚上亥時過半,都快要睡著了,聽見外頭有人喊他出事了。”
不過片刻功夫,何有為額頭溢出一抹冷汗,他說完張的看向傅玦,傅玦卻看向戚潯,緩聲問,“還要問什麼?”
戚潯眼珠兒微,搖頭,“不問了,去看下個屋子吧。”
傅玦點頭,一行人便出門往東去,夜漆黑,隨從的燈籠照出方寸昏,寒風一來,刺骨的冷便罷了,還吹得道旁竹林簌簌作響,的竹稍在地上投下一片凌的影子,張牙舞爪的好似鬼魅舞。
忽然,一道冰涼之意從周蔚臉上掠過,他“啊”的一聲驚,一把拽住了戚潯的袖子,戚潯饒是沉穩,也被他嚇了一跳,“你做什麼?”
周蔚驚恐的在戚潯側,“有東西飛過去了,還飛到了我臉上!”
戚潯無奈,這時,周蔚眼瞳陡然一瞪,猛地指向后的竹林,“快看!鬼火——”
戚潯錯了錯牙,只覺周蔚不堪大用,待轉去看,心頭也突的一跳,只見十丈之外的竹林深,竟當真有一簇火在黑暗里跳躍。
“林巍,去看看——”
傅玦清朗的聲音打破了的驚悸,呼出口氣,一掌將周蔚的爪子拍掉,輕喝道:“尸你都不怕,怕什麼鬼火?”
周蔚手背挨了一下,“嘶嘶”喊疼,戚潯嘆氣,一轉,卻見傅玦的目落在的手上——
暗自挑眉,又不聲將手進袖中,心想,糟糕,忘形了,傅玦貴為臨江侯世子,只怕不曾見過這般魯的子。
林巍很快從竹林之中出來,在他后,還跟著個眼睛發紅的年學子,此人看起來不過十二三歲,一邊走一邊泣。
林巍走到傅玦邊道:“是他在燒紙祭奠。”
言畢,林巍又問他,“你什麼?你燒紙是為了祭奠誰?”
這學子年紀不大,被眼前場面嚇住,聲道:“在下名簡鴻,是……是在祭奠常清大哥……”
他知道傅玦他們是來查案的,說至此,忽然忍不住的抬頭哭道:“常清大哥不是自殺的,他不可能自殺,他已經準備回鄉看母親了,他怎麼可能自殺!”
他越哭越傷心,“他都快要被欺負死了,他也不可能去殺別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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