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細一曲罷,心舒暢,抬頭看天不早,便準備回屋,卻不防前頭鼓樂聲驟停,原本語笑喧闐的喜宴一瞬被消了音。

“素彎，前頭怎麼了？”

“奴婢去瞧瞧。”素彎疾奔出去。

那邊書房門口，顧韞章敲著手中盲杖,慢條斯理的出來,往前廳去。

蘇細略思半刻,隨在他后，也一道去了前廳。

前廳大宴，兩溜高照大明角燈下,正立著一穿鎧甲的中年男子。后兵將,皆佩武,面容整肅，兇煞不已。

“左丞,大喜之日，怎麼沒邀我呢？”中年男子聲如洪鐘,極靜之中,只有使驚惶的金鈴玉佩搖曳聲,以及男子踩踏之時實馬靴的颯沓之響。

顧服順放下手中酒杯，臉上喜在面對中年男人時盡數消退，眸陡然凌厲起來。他與中年男子拱手道：“原來是衛國公。”

衛國公鄧嘯大笑回禮，“多年未歸,難為左丞還記得我。”話罷，他隨意落座，“聽說今日乃是顧家大公子大婚？正好我得了個好東西，就給大公子作新婚賀禮吧。”

衛國公話罷，虎目往周圍一掃，最后落到正立在外廊檐下的顧韞章。

男子穿喜服，覆白綢，遠遠立在那里，半個人嵌在黑暗之中，看不清臉上表。

衛國公雖四十好幾，但形高壯，力能扛鼎，氣勢魁梧。他大踏步走到顧韞章面前，垂目，看向他，“你父親可是曾經的大明戰神，氣勢何等威武。”衛國公注視著顧韞章臉上的白綢，出嘲諷之，“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你顧家真是沒人了。”

蘇細站在顧韞章后，嫁未換，懷中還抱著那面琵琶。微仰頭，看向面前的顧韞章。

男人站在前，形瘦削，完全不能與衛國公這樣久經沙場的悍將相比。可即使如此，蘇細卻不覺男人落了下風，在衛國公如此鄙的沙將面前，反而更顯出一穩重自持的忍。

“衛國公，他還是個孩子。”顧服順走上前來，“你若有事，與我說便是。”

衛國公大笑出聲，并未搭理一旁的顧服順，而是從懷中出一塊半舊布塊，朝顧韞章的方向扔過去，“你父親的旗，我給你帶回來了。”

今日晨間剛剛落過一場雨，階上階下，地面，那布料先是砸在顧韞章上，然后落在地上，了一半。

蘇細垂目，借著燈，看清楚這居然是一面旗幟。且看上去年代久遠，邊角皆磨損。

蘇細下意識向前邁一步，看清楚了旗幟上的圖案。那是一頭展翅翱翔，雙目細長而兇猛的黑鷹。黑鷹之上，以朱赤而書一個大氣磅礴的“顧”字。

“顧若君要是知道他的后人變如此孬種模樣，怕是要氣得從棺材里頭蹦出來……哦，錯了。顧若君早就尸骨無存，葬狼腹了吧。”

蘇細沒聽說過什麼顧若君。卻記得前段時間在顧家祠堂上看到的那個牌位。想，這位名喚顧若君的人，應當是顧韞章的生父親。

顧韞章垂首，纖瘦的蹲下。他松開手中盲杖，素白指尖在糙石階之上，一點一點的去探尋那塊被隨意丟棄在水坑之中的黑鷹旗幟。

蘇細看著那臟污之沾染上顧韞章蒼白到幾近明的。心尖不知為何一窒，正上前，卻不想旁突然竄出一個影來，跪在地上，將那旗幟小心翼翼地撿拾起來，用袖子干，然后雙手捧著，遞到顧韞章面前。

“郎君。”素彎跪在下階，抖著胳膊，將旗幟放到顧韞章手中。

顧韞章著手中旗幟，聲音嘶啞的開口，“多謝。”

素彎依舊跪在地上，仰頭，盯著顧韞章，雙眸赤紅，聲音哽咽，“顧將軍是大明戰神，是我們邊境的保護神！他保城池，護婦孺，殺盜匪，退大金。是錚錚男兒，鐵漢子！”

顧韞章霍然攥手中旗幟，卻什麼話都沒有說。他手去旁邊的盲杖，然后慢吞吞地站起來，往回走。

游廊寬長，男子頎長的背影被拉出一條寂寥暗。

蘇細抱懷中琵琶，看向素彎。

素彎子雖嫻靜沉悶，但做事十分細心。是十年前被蘇細母親帶回院子里的。聽說那年邊疆大，無數人流離失所，素彎被帶回去的時候只剩下一口氣了。是蘇細娘給治好的。素彎這個名字也是蘇細娘取的。

素彎比蘇細大了三歲。自小一道長大，讀書習字，刺繡琴。蘇細將親姐姐一般對待，素彎雖也將蘇細看的極重，但更多的卻是與養娘一般，認為蘇細是的小主子，平日里從不逾越。

而這些年里，素彎從未與蘇細說過這些往事。

對上蘇細視線，素彎愧地低下了頭。

那邊衛國公一聲嘲諷，看向素彎的視線卻深諳不明。

……

衛國公似乎真的只是來“送禮”的。“送”送完東西，便揚長而去。全然不顧氣得面青紫的顧服順。

蘇細坐在屋，抬手撐顎，“素彎，你沒與我說過這些事。”

素彎坐在蘇細一旁，垂目道：“是奴婢的錯。”

蘇細笑了，“傻姐姐，你有什麼錯。與我說說那位大明戰神吧？”

說起那位大明戰神，素彎便是眼前一亮，一改平日里寡言語的格，直說了一個多時辰都沒停下。

“顧將軍經文緯武，謀勇雙全。若無顧將軍，便沒有我們遼寧百姓。顧將軍是千古不朽的大豪杰。”素彎雙眸如浸星月，那是一種虔誠的信仰。

蘇細托腮，“那他，真是一個極好，極好的人。”

“嗯。”素彎重重點頭，繼而哀愁，“可惜顧將軍，已經死了。”

蘇細側頭，向窗外，“素彎，不必憂愁。因為有些人死了，他還活著。”

過窗格，月影朦朧之下，蘇細見顧韞章正坐在石墩上，低著頭，也不知在想些什麼。

蘇細想，這一個大男人，不會是一個人躲在那里哭吧？

想了想，蘇細抱著琵琶，推開門出去了。走近后，才發現男人膝上正攤著那面旗幟。此刻男子低著頭，想是在“看”旗吧。

蘇細沒有出聲，注意到顧韞章臟兮兮的指尖，想是方才旗的時候蹭的。此刻那手指頭搭在膝上，似非旗。

蘇細將琵琶放到石桌上，然后蹲下來，出自己的帕子，遞到顧韞章面前，“你的手臟了。”

顧韞章一愣，似是沒想到自己邊有人。

蘇細將手中帕子往前，到顧韞章的臉。素白的帕角繡一株艷盛牡丹，淺淡的兒香輕輕拂過顧韞章的鼻尖角。

男子似乎是往后避了避，又似乎是沒避。他手，取過帕子，捻了捻指尖。

蘇細靜站在那里，看著男子的作，突然，手，一把拽住顧韞章的胳膊，強的把人拉起來道：“站起來。”

顧韞章不明所以，膝上旗幟被蘇細塞進寬袖，然后被扯著站起來。

蘇細推搡著顧韞章站到石凳上，然后又讓他站到石桌上。

“左邊，左邊，你搭著我的手。”蘇細忙碌不已，覺得這男人怎麼這麼笨，連左右都分不清。

顧韞章猶豫半刻，出自己的手，輕輕搭住蘇細。

男人的手溫暖糙，即使是在冷夜之中，也帶著一不可忽視的溫度。蘇細下意識一怔，不知為何，面頰一紅。若非天太暗，若非顧韞章是個瞎子，蘇細想，就算是這張厚無恥的臉，怕是都掛不住。

顧韞章搖搖晃晃地站到石桌上，眉頭微蹙，似乎是有些苦惱蘇細在搞什麼鬼。連帶著那張俊無儔的面容都帶上了幾愁意。

蘇細攥著他的手，跟著上桌，站在他邊，然后帶著他一起往上胳膊，“顧韞章，你覺到了嗎？是風。”

竹葉輕瑟，晚風如煙。旁的子與他站在一方小小石桌之上。顧韞章只需要稍稍張開雙臂，便能攏住纖細的。

“顧韞章，風過有痕，他們都曾存在過。過去，現在，以后。在你心里。”蘇細側，仰頭，看向男人。然后松開他的手，從石桌上下來，抱起琵琶，開始彈奏。

月夜之中，琵琶清音點點，如清泉流水般純凈。

顧韞章站在石桌上，問蘇細，“這是什麼曲子？”

蘇細把玩著撥子，“我現編的，安魂曲。”

“呵，”顧韞章低笑一聲，“好一首安魂曲。”

蘇細繼續彈奏，琴音越來越遠。

顧韞章一人站在石桌上，沉靜良久，喚道：“蘇細？你走了？”四周無人應答。

顧韞章手，想去他的盲杖，卻不知被方才那圖謀不軌的小娘子放到了何。

冷風瑟瑟，顧韞章站得麻。

作者有話要說：由蘇小娘子傾演繹，一首安魂曲送給大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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