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而星稀,一皎皎太高懸夜幕之上,之下則是兩人當街對峙。
夜風吹過,拂負劍老人的滿頭白發,老人整個人好似在這一瞬間溶于如水夜之中,與周圍天地不分彼此外,形渺渺,想來所謂天人合一,不外如是。
反觀那位好似謫仙的人,卻是呈現出一種超然于世的姿態,與這方天地不合,整個人如夢幻泡影,仿佛是在只有黑白兩的水墨畫中添了一筆鮮紅朱砂,刺目十分。
若是單從外貌上來看,負劍老人差不多算是另外一人的爺爺輩,但這世上不乏能返老還的高人,眼前之人便是例子,事實上他與負劍老人分數同輩,甚至年齡上也相去不遠,若用徐北游的話來說,那便是長生不死的老妖怪。
負劍老人臉凝重,沉聲問道:“完北月,你故意泄氣機引老夫出來,意何為?”
被老人稱作是完北月的人抬起頭,將整個面容完全顯出來,只見他的眉心浮現出一抹猩紅之,如同是一只豎眼,愈發襯托得他不似凡間人,更像是天上的忘憂仙人。
老者臉上出恍然之,“原來不是完北月,而是慕容玄。”
慕容玄緩緩說道:“完北月如今在大梁城,困鎖樊籠,也就只有我這個閑人才能到走走,不必拘束在那個方寸之地”
老人面無表道:“完北月也好,慕容玄也罷,一甲子的,你還是沒能邁出最后一步,反倒是讓自己變這麼個不不、不人不鬼的樣子。”
慕容玄的雙眼中有淡淡紫一閃而逝,平靜道:“我不是不能邁出那一步,而是不敢邁出那一步,畢竟當年上仙塵的前車之鑒猶在眼前,不可不慎,不可不察。”
提到上仙塵四字,老者的臉微變,然后變得沉默起來。
慕容玄接著說道:“至于找你出來做什麼,自然還是因為那件事。當年蕭煜在世,你說不能輕舉妄,現在蕭煜已經死了,還有什麼可顧忌的?”
老人反問道:“如果蕭煜沒死呢?以他的城府而言,很可能會以詐死手段來布局,等著我們這些藏頭尾了大半輩子的人自己跳出來去自投羅網,好為他那個兒子掃平道路。”
慕容玄輕聲道:“這點其實大可不必擔心,即便蕭煜沒死,恐怕也是于一個半死不活的境地,當年他一劍劈死了白蓮教教主,但也其臨死反噬,若有人皇氣運鎮,還能勉強支撐,若沒有人皇氣運,恐怕即刻就要死道消,難有來世。可惜可笑可嘆,一代人皇雄主也要落到這般下場!”
老者卻是冷著臉道:“有什麼可惜的?當年張、葉、公孫、慕容、上五大高閥,有兩家滅在蕭煜手中,剩下的三家也好不到哪兒去,不過是做了家狗,在蕭煜腳下茍且求生。即便蕭煜不得好死,可是蕭家還是這個天下的主人,當初的衛國更是變了如今的魏國。”
慕容玄毫不介意自己出的慕容世家就是老者口中那三條茍且生的“家狗”之一,放肆笑道:“家狗這個詞,用的極妙,真是木三分。”
他的雙眼中不斷有紫氣升騰,森然道:“若說三條家狗對蕭家的忠心程度,以慕容家為最,葉家次之,上家再次之,不過現在的上家怕是已經變了,悄悄投靠了魏王。”
老人平淡道:“不管是蕭
皇還是魏王,都是蕭家人。”
慕容玄輕聲笑道:“都該死。”
老人冷笑著反問道:“蕭玥也該死?”
慕容玄慢慢收斂了笑容,平靜道:“那就是完北月的事了,我不手。”
當年鄭帝失其鹿,群雄共逐之,最后結果是蕭煜笑到最后,建立大齊,日月換了新天。在這個逐鹿過程之中,自然不了家破人亡的悲慘戲碼,更不了矢志復仇的老套故事,尤其是那些在蕭家鐵騎下沉淪崩塌的高門大閥和宗門,其中不乏有通天修為的供奉客卿,也不缺驚采絕艷的天才后輩,這些人就像一條條無家可歸的“野狗”,所做所求的事無非兩件,一是恢復自家當年的榮,二是推翻蕭家的統治。除此之外,別無他求。
當然也有識時務者,選擇歸順大勢所趨的蕭皇,為了老人口中的“家狗”。
老人所說的張、葉、公孫、慕容、上五大世閥,久居海外衛國,蕭煜在一統中原之后,進軍衛國,滅去冥頑不化的張家和公孫家,另外三家則是早就與蕭家暗通款曲,不但未曾到波及,反而是完全倒向蕭家,作為幫兇大肆追捕另外兩家孤。
事后,蕭煜將衛國改為魏國,并將自己異母兄弟蕭瑾封為魏王,就藩魏國。
慕容玄雙眼中的洶涌紫氣漸漸斂去,只剩下一層淡淡紫意,語氣溫婉輕似子低語,娓娓言道:“天下初定,蕭煜分別以四人屏藩社稷,蕭瑾就藩東方魏國,完北月坐鎮北方后建,魏衛戎南疆寶竺,林寒鎮守西北草原。其中尤以完北月和林寒最是位高權重,坐擁一國之地,手握重兵十萬,不過自從新皇登基之后,此四人中已經有人生出別樣心思,反倒是最該變了的魏仍舊忠于蕭室。”
說起魏,堪稱是大齊家喻戶曉的傳奇人。
做為大齊碩果僅存的開國老將,此人武功之重,堪稱本朝第一人。從第一次南征到最后江都定鼎之戰,他從一名無足輕重的都尉一路攀升到了武將第一人大都督,總共用了十年時間,而這十年時間中,便是一個一將功萬骨枯的過程。
魏是個孤兒,由叔叔魏遲養人,魏遲卻是死在了蕭煜的手中。
有君臣之義,又有叔侄之,這注定是一筆怎麼也算不清楚的糊涂賬,所以在很多人看來,蕭煜不該重用魏,魏必然要反,可事實卻是,蕭煜親手將魏捧上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高位,而魏也用一輩子的忠心來回報蕭煜,哪怕蕭煜已經不在了,仍舊如此。
故而慕容玄這些“野狗”便將魏視作是蕭齊的第一等忠犬。
老人轉過,說道:“慕容玄,不管你在北邊和林冷乾如何謀劃,有一事是你無論如何也繞不過去的,只要完北月活著一天,你就一天不得真自在,只要不得真自在,那就休要來找老夫說什麼天下大勢。”
慕容玄的雙眼中凝聚出幾如實質的濃郁紫氣,溢出眼角后,如飄搖狼煙一般向上不斷升騰,在這濃稠夜中格外清晰駭人。
他盯著老人的背影,語氣倏忽一變,沉如深宮巨宦,“難道你打算做一輩子的野狗?”
老人剛剛邁出的腳步微微一頓,輕聲道:“野狗如何,家狗又如何?家狗何必笑野狗。”
說罷,老人不再停留,徑直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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