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尖碑》
滴水聲忽然的消失可能有很多原因,或許是這里供給有限導致的停水,或許深夜天寒,銅水管凍住了——但如果恰好趕上一個深夜的整點,事就有些不同尋常。
他放緩呼吸,側耳聽著。也許不僅是滴水聲,仿佛屋屋外,很多細微的響都消失了。夜晚原本就萬籟俱寂。
郁飛塵靠墻坐起來,拿出自己的打火機,這是個上等貨,據重量,火油還有三分之一左右。“嘶”一聲打火聲,火照亮了營房的一角。郁飛塵挨個看過去營房其它人——他們呼吸均勻,都在睡著。白松微蹙眉頭,化學教員平躺在地,雙手在前握仿佛祈禱,吃青蛙的修士則蜷在角落。
黑暗有如實質,打火機只能照亮有限的范圍,郁飛塵起來到營房的另一邊——余下三個人睡姿各異,好在都有微微的起伏。
睡著,活著。
他把打火機舉高一些,天花板上空無一,從小窗往外,能看見夜里建筑的廓。
接著,他轉向鐵門,向對面——灰白的水泥墻裂開一個漆黑的巨大口,里面沒有一亮,是盥洗室的門。再向外,盥洗室外的那些營房則完全被黑暗吞沒,看不清了。
按熄打火機,郁飛塵覺得,有些事發生了。他不是個神經質的人,從不出現幻覺。
寂靜的營房,他忽然出聲:“有人沒睡嗎?”
回聲遍及每個角落,但那些營房里仍然闃寂無聲。
他再次開口:“有人嗎?”
——回答他的只有死寂。只在三秒鐘后,白松似乎被他吵到了,翻了個。
郁飛塵的眼睛,直勾勾看著白松翻過后,出來的那片墻腳。
他拍了拍白松的肩膀。
這孩子睡得不算沉,肩膀被拍后,一個激靈睜開了眼睛。
郁飛塵沒說話,按下打火機,把火湊近那地方。
“我——”白松及時止住了一句臟話。
只見慘灰的水泥墻面上,有三道深的長條形痕跡——深淺長短各不一,右上方重,到左下方越來越輕,像一筆沒蘸足料的畫。
郁飛塵低聲問:“之前有嗎?”
“我不知道。”白松說。
頓了頓,他又道:“我沒注意,應該沒有吧。”
郁飛塵沒說話,睡前他仔細觀察過營房的環境,沒有這種東西。
靜默里,白松了幾口氣,忽然出右手,拿手指頭上去比劃。中指,小指細,符合墻上痕跡的特征。
“見鬼了。”白松泄氣一般躺回去,離墻遠了點,說:“是人手抓出來的,他們真的會善待俘虜嗎?”
就在這時,營房里又有靜,是那位名格德的化學教員被他們的談弄醒了。
“發生什麼了嗎?”他問。
“沒事。”郁飛塵手,手指穿過鐵門,將那個鎖住鐵門的老式鐵鎖擰了個方向,從平掛在門前變側放。
做完后,他說,“睡吧。”
化學教員低聲禱告了幾句,和白松陸續睡下。郁飛塵沒再躺下,而是用一個方便隨時起的姿勢靠墻坐著假寐。夜晚依然死寂得像個墓地,直到大約五個小時后,一蒼白的天從小窗照進來時,滴水聲重新響了起來。
郁飛塵先看向了白松旁邊的墻。那道痕跡消失了,仿佛從來沒存在過。
再看鐵門——
鐵鎖就靜靜平掛在門外。
他深吸一口氣,沒管它們,開始收拾自己。
當然也沒什麼可以做的,無非是理了理頭發,然后拿那把鋒利的小刀刮掉了微微冒出頭的胡茬。
他不是個在意外表的人,但有些事必須井井有條。
營房里的人陸續醒來,大都睡眼惺忪,形容憔悴。修士開始晨間禱告,零星的禱詞中,能聽出來他們信奉的是一個做“約爾亞爾拉”的人或神明,化學教員對著墻壁發呆,另一個大鼻子的中年男人唉聲嘆氣,一位金發的壯漢在與另一個小個子男人談。
“我媽媽上了另一輛火車,”他說,“不知道現在怎麼樣了。”
白松還在睡覺。
修士冗長的禱告結束。
白松還在睡覺。確實,如果前半夜從淺眠中驚醒,下半夜的睡眠會變得異常昏沉。
郁飛塵面無表凝視著白松的睡相,三秒后,他打算把人踢醒。
——營房大門發出一聲吱嘎重響。
冬日冷風驀地灌了進來,沖淡了整間房的和人氣,雖然寒意徹骨,卻讓人神思一清。
走廊響起腳步聲,幾人在側,兩人被簇在中央,聽腳步,一道重,一道輕,重的那個間隔短,輕的那個間隔長。
顯然,一人重,一人輕;一人短,一人長。
“起床查房了,青蛙們。”總管的尖細聲音響起來,“真理神的子民已經在工作,科羅沙雜種卻還在賴床,打開門后你們必須排隊站好,我要賞給你們每人一鞭子。”
無疑,重且短的是總管。
而另一個——
郁飛塵抱臂倚在營房的側邊墻壁上,他原本在看地上那個睡得像尸一樣的白松,聽到聲音后微微抬眼。
映眼簾的先是一雙帶銀扣的黑長靴。
“長,就是這兒,”總管的語氣在諂里帶著一怪氣,“那兩個吃煤渣的雜種就是在這里失蹤的。”
年輕軍俯去看門上的鐵鎖。他的軍裝制服是帶有長披風的那種,流蘇銀鏈從肩上綴到前,被過肩的鉑金長發擋了一半,熠熠生輝。總而言之,有種非同尋常的括,與他人格格不。
或許是因為剛從外面走進來,他上帶著雪一樣的寒意。
“當天還發生了什麼?”他問總管。
“沒別的了,長。”總管說:“前一天晚上關進去的時候,人頭數還對呢。第二天早上查房,人就找不到了,鎖也好好地掛著。”
“其他人呢?”冷冷目掃過營房,他說。
“科羅沙賴皮蛇竟然能逃走,大校覺得是奇恥大辱,他問話剩下的幾個人,那些人說睡前還看見他們兩個,睡著后什麼都沒聽見,睡醒后就沒了。”總管笑了笑,“他們包庇逃犯,還想撇清自己,大校把他們全都殺了。”
總管又說:“不過,逃了兩條賴皮蛇,也不值得錫云派人來這樣興師眾地調查嘛,長。”
他的長只說了兩個字:“開門。”
總管訕訕開門,兩個與當地衛兵打扮不同的士兵進屋搜查。
“我們營房銅墻鐵壁,沒法逃,這只是一次意外事件——”總管高談闊論,滔滔不絕——直到士兵在一張無人使用的草席下翻出了一條彎曲的鐵。
士兵把鐵遞給了長。
只見這人把鐵鎖重新扣上,用鐵捅進鎖孔,沒過幾分鐘,鎖芯便咔噠一聲彈開了。
總管站在外面:“這個……我們外面還有一道門,他即使……”
郁飛塵只是看著眼前這一幕,這位年輕的長不僅槍手法遠勝他人,撬鎖的技藝也爐火純青。不過世上原本就有很多天賦異稟的人,這也沒什麼值得深思的地方。
目前的形明朗了一些,橡谷收容所失蹤了兩個俘虜,收容所的軍們認為這是件無足輕重的小事,他們的上級卻很重視,派人前來調查——也就是這位來自錫云軍校的上尉。
這也就是昨天那位大校咒罵“來找事的錫云婊|子”的緣由了。
不過,有了昨晚發生的事,這樁失蹤案可能并沒有那麼簡單,郁飛塵心想。而他那來自永夜之門的任務目標也需要再做商榷。
“善待俘虜是德,總管。雖然我還不知道你們在橡谷做了什麼,”年輕長語調冷清,咬字很輕,但清晰無比,是種古老又高貴的腔調,“如果無法克制自己,至做到保守。”
總管了一把額頭上的汗:“我們會加強看守,不會再讓第三個人逃出去。”
“能撬開鎖的人不會把工落在床下,”那雙冰綠的眼睛忽然直視向郁飛塵,“昨晚有異常的事發生嗎?”
短暫的寂靜。
“沒有。”郁飛塵道。
他們就那樣對視數秒,直到長把目移開。
自始至終,那雙眼睛都像冬日的冰湖一樣平靜明。
“去搜橡山。”長轉,披風因他的作掀起一角,帶著冷冷寒意離開了這個營房。
腳步聲遠去,白松也早就醒了。
他看著那位長離去的背影,又看向郁飛塵,最后再看向那個昨晚還殘存跡,現在卻潔如洗的墻角,瞳孔微微有些渙散。
“你……他……我……這……”
俘虜們在衛兵的驅趕下排隊前往盥洗室,經過白松邊時,郁飛塵低聲道:“今天去磚窯,想辦法帶點東西回來,什麼都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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