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今春的第一場雨淅淅瀝瀝的下了起來。
雨滴落在廊檐上發出細微的輕響。
此時已進二月,乍暖還寒,院外紅梅花瓣上的殘雪剛剛融化,廊下花壇里已經冒出了點點綠。
別院的小丫鬟們褪去厚重的棉,換上了水紅的夾棉衫子,翠綠的齊腰襦剛剛沒了腳背,高齒木屐踩在游廊的青石地板上發出輕輕的響。
一行兩三個小丫鬟,手裡或拎著黃銅水壺,或拎著食盒,步履輕盈的穿過游廊,繞過院中的假山,一路朝別院的正房而來。
幾個小丫鬟別看年紀小,行止卻極有章法,行間角不、環佩不響,就連最易製造噪音的木屐,踩過地板時也只是有些微響。
只看們的做派便知是大家族裡嚴格教養出來的。
但,落在別院管事娘子的眼中卻是堪堪及格。
管事娘子不止一次的私下裡撇:這也就是在別院,換在城裡的大宅里,這些個丫頭連進二門的資格都沒有。
全天下的人都知道,們唐家,乃傳承幾百年的士族,禮儀、規矩什麼的,更是融到了、骨髓里。
慢說在院里伺候的丫鬟了,就是外頭的使丫頭,那也是規規矩矩,一言一行、一舉一都著世家族的風範。
唉,這也就是在別院里,三娘又是個不重規矩的主子,才容得這些個上不得檯面的丫頭弄鬼。
「三娘可起了?」
正房門口,再一次默默嘆氣的管事娘子悄聲問著守在廊下的丫鬟。
小丫鬟點點頭,神很是小心,連呼吸都不敢大口,顯然是很怕自己弄出聲音繼而惹怒了主子。
或許在管事娘子眼中,三娘是個不重規矩的人,但在這些侍看來,自家主子絕對不是個好伺候的,不管大事小,一旦發作起來那可是要人命。
「外頭可是阿周?」
屋裡響起一道慵懶的聲,「進來吧。」
管事娘子,也就是主子口中的阿周忙答應一聲,「是,三娘。」
門口的小丫鬟手幫忙掀起簾子。
阿周偏進了屋,見堂屋裡沒人,便走向西側的寢室。
寢室里,一個著紅的子正披頭散髮的洗漱,聽到靜,頭也不抬:「怎麼樣?可見到阿娘了?」
阿周垂首立在一旁,恭敬的回話:「見到了,夫人聽說三娘您病了很是掛心,說今天一早就過來。」
「掛心?不見得吧,」
紅子冷哼一聲,用巾子隨意的抹了一下臉,就又丟回銅盆里,「眼瞅著快花朝節了,阿娘忙著給小妹慶生還來不及,哪來的功夫『掛心』我這個棄婦?」
阿周心裡直突突,聽三娘這語氣,竟是滿滿的對生母的怨懟啊。
接著,就有些為夫人不值。
撇開夫人對三娘的生養之恩不說,單單是這些年來對三娘的疼,們這些做奴婢都看在了眼裡。
尤其是這幾年,三娘在夫家折騰得天翻地覆,弄得兩家險些「義絕」,夫人還是頂著老祖宗和族裡的力,把三娘接回了娘家。
回到家裡,夫人也從未訓斥過三娘,更不許旁人慢待,一應用度跟三娘出嫁前一樣。
結果呢,三娘還是不滿意,不是今天惹老祖宗生氣,就是明個兒挑揀兄嫂的不是,弄到最後,竟是連最小的妹妹也兌上了。
三娘在家裡鬧得實在不像樣,為了平息眾怒,也是為了保全三娘,夫人只好將送到城外的別院。
這下更糟了,過去三娘還只是找尋太祖母、兄嫂弟妹的不是,現在竟是連最疼的夫人也怪上了。
阿周是夫人手裡使出來的人,自然向著夫人。
再者,三娘做得確實不對,就算昧著良心,阿周也不能說了委屈。
但,阿周是下人,這些話斷不敢說出來,就算聽到三娘冷言嘲諷夫人,也不敢開口。
眼觀鼻、鼻觀心,阿周將頭垂得更低了。
「哼,狗奴才,你還知不知道誰才是你的主子?」
三娘見阿周「恭敬」的模樣,心火蹭蹭的往上冒,抄起漱口的杯子就朝阿周砸了過去。
阿周不敢閃躲,生生被砸了正著,肩膀猛地一疼,溫熱的順著胳膊流了下來。
阿周知道三娘的脾氣又上來了,也不辯駁,直的跪了下來,裡直說:「三娘息怒,三娘息怒!」
「息怒?息怒!有你們這麼一群眼裡沒有主子的奴才,我能息怒嗎?」
不知是阿周「恭敬」的模樣激怒了三娘,還是三娘又想起了心煩事,火氣越來越大。
抬手給了邊服侍的兩個小丫鬟幾個,腳踹翻了水盆,不斷的罵著。
「該死的奴才,面兒上恭恭敬敬的,心裡還不定怎麼笑話我呢。」
「我就知道你們只認夫人是主子,本不把我放在眼裡,混蛋,一個個都是該死的混蛋!」
「好呀,都瞧著我落魄了,被夫家休了,被家族放逐了,就都不拿我當主子?都想另攀高枝兒了?」
「……我呸,你們想都不要想,作死的奴才——」
夫人踏進院子的時候,正好聽到兒的怒罵聲,不皺起眉頭,「不是說三娘病了嗎?這、這又是鬧什麼?」
對於這個兒,真是碎了心,偏兒都二十多歲的人了,卻還像孩子般不懂事。
明明三娘小時候很乖、很可的,怎麼越大越不省心了呢?
等等?
三娘五歲那年生了一次病,好像自病癒后,的子就有些不同。
那時夫人只當孩子大病一場,難免有所改變,再加上孩子變化不是很大,就沒放在心上。
可最近兩年,夫人覺得兒愈發不像樣,心中有了個猜測。只是那個猜測太驚駭,太不能讓接,一直不敢深想。
夫人雖極力否定自己的猜測,但是心裡到底存了芥,再次聽到兒宛若市井潑婦的罵,開始不耐煩起來。
「三娘,發生什麼事了?是丫鬟們淘氣?還是阿周服侍得不盡心?大清早的,生這麼大的氣做什麼?」
夫人進了寢室,眼的便是滿室狼藉和跪了一地的下人。不微微蹙起了眉頭,語氣帶著一的責問。
三娘把屋裡能砸的什都砸了,偏中的怒火不減分毫,正不知怎麼發泄,耳邊便傳來讓愈發心煩的聲音。
尤其那語氣中的苛責,更是讓理智全無。
只見三娘冷哼一聲,「我說別院里怎麼忽然變安靜了,原來是我的好阿娘駕到了啊。難怪哪!」
夫人眉頭鎖得更了,看了眼狀似瘋婦的兒,又掃了眼滿屋子的奴婢,沉聲道:「都出去,我跟三娘說會兒話。」
不管是別院的奴婢還是夫人帶來的,都是極有眼的,聞言紛紛退了出去,阿周最後一個出去,順手將房門關上。
「三娘,你看看你現在都變什麼了?還有一點世家貴的樣子嗎?」
屋裡沒了外人,夫人終於發作了。
「世家貴?貴應該是什麼樣子?」
三娘起披散的長發,冷笑道:「我過去倒是聽阿娘的話,循規蹈矩,不敢有半點行差踏錯,誰人見了不誇我是貴的楷模。可又能怎麼樣?那個賤男人不還是沾花惹草,留?而講規矩的我呢?卻落了個被夫家休離、被娘家拋棄的下場?」
「三娘,當年的事,鄭家大郎確實有錯,可你也不該那般——」
夫人吸了口氣,極力心平氣和的跟兒說話。
但三娘本不給夫人說完的機會,「不該、不該、不該!你除了這個詞兒,就不會說旁的了嗎?自打我開始記事兒,阿娘你就整天的『應該怎麼做』、『不該怎麼做』,彷彿我是你手中的泥塊兒,必須按照你的想法你想要的樣子。你可曾考慮過我的想法?可曾問過我的意願?」
夫人蹙眉,兒越說越沒道理。天底下的父母教導兒不都是這樣嗎?
怎麼讓三娘一說,就了控兒?
「我知道你厲害,世人都贊你是奇子,世之中尚能保住式微的家族,雖低嫁寒門庶族,但夫家上下都把你當祖宗供著……」
三娘的眼神有些瘋狂,整個人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你是六百年蘭陵唐氏的唯一繼承人,是世人讚譽的士族貴,更是翁婆看重、夫妻恩、兒聰穎的人生贏家。但,你不能要求你的兒也似你這般功啊!」
人生贏家?
夫人的心開始往下墜,莫非三娘真的如所猜測的那般?
「你知不知道,給你做兒,我承了多大的力?五歲就開始背譜系,那麼枯燥、那麼龐大的東西,你怎麼忍心讓個五歲的孩子背?」
「……哈哈,還要織錦、織布,堂堂大將軍、國公爺的嫡孫,居然還要學這些活計!」
「你是名門貴,是功的穿越,就一定要讓兒也樣樣出嗎?」
穿越?!
夫人眼前一黑,子歪了歪,果然!
「我好累,你知不知道,我真的好累!」三娘還陷在自己的世界里,臉上卻已爬滿了淚水,「我已經這麼努力了,為何你還不滿意?」竟然想讓個六歲的丫頭替代?
「穿越?三娘,你渾說什麼呢?」夫人不死心,還想做最後的努力。
「『蘭陵酒鬱金香,玉碗盛來琥珀,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是他鄉』,」三娘清醒了幾分,面帶譏諷的對夫人道:「我竟不知李白的詩何時變阿娘的『原創』?」
夫人神不變,淡淡的說:「什麼李白不李白的,阿娘從未聽說過。三娘,我看你是真的病了。」
既然確定了對方不是自己的兒,且三娘這些年的胡鬧也耗盡了母的分,夫人做出了決定。
「阿娘想要將我關起來嗎?」圈?還是病逝?
三娘眼中閃過一抹詭異的,轉來到床榻前,用力扯下厚實的帳幔。
噗~
白的末從床架上灑落,紛紛揚揚的。
麵?
未熄滅的燭火?
等等,三娘莫非是想——
夫人警鈴大作,看向三娘的眼神滿是戒備。
「哈哈哈,我就知道你能明白,還否認自己是穿越,如果你不是穿來的,又怎會知道塵炸?」
三娘端著燭臺,一步步的走向夫人,而藏在床架上的麵還在揚撒。
寢室,白末漸漸蔓延開來。
「你已經決定讓小妹代替我為唐家的繼承人,對不對?我不同意!憑什麼啊,我為了當唐家人付出了多努力?小妹算什麼?才幾歲?有什麼資格代替我?唐家,只能是我的。」
是穿越,才應該是這個時代的功者!
就算是要死了,也要拉上害落得這般下場的人一起死!
三娘的臉上滿是瘋狂,可恨夫人居然沒有像想象的那般出驚懼的神。
三娘咬了咬牙,我不信你真的不怕死。用力將燭臺向後扔去,火苗接到飛揚的塵,轟——
三娘到巨大的熱浪襲來,瓣揚起如願的笑容。
但很快,的笑容僵住了。
著夫人消失的地方,被火海包圍的,腦中重複這一句話: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唐三娘,本就不是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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