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箏蹙眉。安如雪在伯府日淺,基有限,手上不過零星幾個從外帶進來的婆子侍婢,都在眼皮子地下掌管,若前院無人接引,本翻不起浪來。
今日來客中,最打眼的便是嘉遠侯,最出不得意外的也是嘉遠侯。
此人剛回京中委以重任,上有太后時時關懷,下有百無數雙眼睛看顧,他在梁家赴宴一事,怕是早就傳遍,若當真出了岔子,梁家本擔待不起。
梁老太太等人自詡圣眷正隆,可今朝早比不得貴妃在時。太后有意抬舉,句句不離明氏而非梁家……
思及此,明箏忙吩咐:“把人帶到前頭春閣,即刻去尋二爺,請他過來。”
“不論如何,要把湄軒中茶水點心一應口之盡數換下來。著人守在外,便以貴客暫歇不宜叨擾為由,一個人都不要放。”
回過來,目視那婆子,“尤其是四姑娘,盯好了,明白麼?”
譽毀猶如喪命,未嫁子冒不得這樣的風險。前番那落水的楊姑娘,就是前車之鑒。梁芷薇是親手帶大的孩子,多年分做不得假,實在不想看到步那楊姑娘后塵。
婆子快步離去,著手辦差,明箏徑直朝著春閣去。
不遠的大廳傳來陣陣竹之聲,主賓席上落空,但宴上氣氛仍是一派和樂。
梁芷薇邊伴著梁霄,侍婢護衛一應支開,此刻前院通往湄軒除他二人再無旁人。走廊空寂而幽暗,明明滅滅的燈照著梁芷薇發燙的臉,不是不知恥的姑娘,心底有個聲音告訴不該,可幾番遇上嘉遠侯,早就芳心暗許深種,想嫁給他,越早越好……做了嘉遠侯夫人,就是京城最令人艷羨的人。況且,梁霄是親哥哥,相信他不會害了自己。
“待會兒我進去,你在外不要吭聲,等我借故出了來,你再去給侯爺奉茶。大大方方的,什麼都不要怕,他要說什麼做什麼,順著他就好……”
梁霄畢竟是個男人,吩咐姑娘家這種話,他也覺得稍窘,握拳湊咳了一聲,含糊道:“聽懂了嗎?”
梁芷薇得抬不起頭來,若此刻是嫂子教這些,興許心里還有些著落。不敢問,甚至不敢點頭。
前頭屋檐下掛著四盞橙紅的燈,屋中有人說話,梁芷薇依稀辨出是三哥梁震,另一把聲音清潤,正是心系之人……
梁霄率先推門走了進去。
溫熱的風在耳畔,吹起腮邊細小的絨發,梁芷薇才剛及笄,正是最活潑俏麗的年歲。大戶人家的姑娘懂事早,早就知道自己的前路要怎麼走下去。競爭對手太多,論家世背景,論容貌才,未必是最出眾的,論更及不上劉鄭等……要親近嘉遠侯,幾乎只余這麼一條路。得捷足先登,得先下手為強……
兩頰越發燥熱,適才為了壯膽飲了兩三盞酒,年輕姑娘不勝酒力,此刻眼眸含春頰染飛紅,有些忐忑的猜想著待會兒嘉遠侯看見自己會是什麼模樣表。
就在這時梁霄和梁震并肩走出來,前者給梁芷薇打個眼然后提高音調道:“給侯爺奉茶。”
梁芷薇見敞開的門,左側矮幾上擺放的茶盞和燒滾的熱水,腳步虛浮地朝里走去。
門在背后闔上,發出令人心跳的吱呀聲。
了前襟,卻按捺不住那心跳。前后珠簾、屏風,再朝里,等著的便是嘉遠侯……
張了張,想要低喚一聲,由于太過張,卻發不出聲響。
陸筠背負手立在一幅輿圖前,燭臺高掛,將室照得很亮。鼻端嗅見一縷濃郁的脂香氣,陸筠下意識蹙了眉頭。
梁芷薇撥開珠簾,手里捧著的茶盤悠悠晃,正湊近屏風,忽地來一只手,攥住了的手腕。
梁芷薇正待驚呼,下一瞬被捂住,驚愕抬眼,被大力拖出了稍間。
從陸筠的角度,可以看出屏風后朦朧兩個影子,窸窣聲響過后,一切歸于平靜。
他緩步踱出來,屏風另一側,牡丹繡花上濺了鮮明的水點,——茶潑了,奉茶的人被帶走了。
一瞬間,他什麼都明白過來。
輿圖是他前來的餌。
明文憫歷時二十余載編制的九州行輿志,手稿和拓印本都收在宮里。梁霄娶了明箏,說陪嫁當中有幅明文憫手繪、外頭未曾見過的二十七國海域圖。
確實是海域圖,可只是殘卷,全圖應是墻上這幅的四倍大小……
梁霄設下這局棋,難不還想栽贓他?茶里了手腳,藥催心,待他發了,外頭的人再闖進來,便是人贓并獲辯無可辯。忍氣吞聲應下這門婚事,虢國公府與承寧伯府了一繩上的螞蚱……作為西疆主帥,他若出面為梁霄證言,皇上瞧他面上,外頭傳的沸沸揚揚那件事多半輕輕揭過,梁家就能保得面……
可又是誰,中途壞了他們的計劃。
他記得那縷濃郁脂香里淺淡的藥草味道。特別輕,特別淡,若非極悉那個氣味,幾乎分辨不出。
他撥開珠簾朝外走。門扉輕掩,一切人影皆不見了。
此時春閣中,梁霄臉發白,厲著明箏。
梁芷薇垂頭抹淚,說不清是為丑事被撞破難堪,還是為著沒能功接近嘉遠侯而難過。
“二爺知道自己在干什麼嗎?用姑娘家的清譽去換您職得保?芷薇將來會怎麼樣,您有思量過半點嗎?”
梁霄蹙眉怒道:“阿箏,平素房里的事都聽你的就罷了,如今外頭衙門的事你也要管?我保不住職,難道你就面上有?我梁霄倒了大霉,你能撈到什麼好不?芷薇能怎麼樣?今晚伺候的嘉遠侯,就是嘉遠侯的人,難道姓陸的敢不認賬?”
明箏冷笑,側過頭來著梁芷薇道:“所以呢,四妹也是這樣想?”
梁芷薇雙目通紅,又窘又恨,心里不是不怨明箏,只是礙于兒家的份,不能把真實想法說出來。
明箏如何看不明眼里的緒?嫁梁家那年,芷薇才七歲,牽著的小手,教做針黹紅,教彈琴寫字,自己沒有孩子,梁芷薇就像半個孩子。可此刻,那雙本該澄明徹的眼睛里,充滿了不甘和怨懟。
大抵覺得多事,害了這麼一樁好姻緣。
“芷薇,你想過這麼做的后果嗎?”
抬手著姑娘的鬢發,察覺到姑娘的閃躲,苦地笑了,“他若是肯負責任,你固然可以嫁給他,可他若不肯呢?他告到前,說梁家栽贓陷害,皇上幫他,還是幫咱們呢?”
“退一萬步,便是他肯,你們如愿婚,他娶了你,你這樣算計他,謀害他,他會善待你嗎?他從來沒喜歡你,甚至都不大認得你,你這般強行嫁給了他,來日你能保證他不會怨嗎?他本是可以尚主的人,那麼多貴給他挑選,你能保證他沒有心上人?”
“拆散了他的姻緣,你們的日子會安寧會長遠嗎?未婚失貞,未來你在虢國公府,要瞧人家的眼生活嗎?他們會如何輕視你,奚落你,你卻百口莫辯,這些你都想過嗎?”
梁芷薇明顯沒想到如此長遠的事,有些愣怔,側過頭瞥了眼梁霄,是聽從二哥的安排才做了這些,難道二哥沒有為的將來打算過嗎?
一時之間,梁芷薇無比的茫然。明箏嘆了聲,抬手抹去腮邊的淚痕,“芷薇,你是承寧伯府的嫡姑娘,你該風風、清清白白的出嫁,一輩子干干凈凈,磊磊落落,你該被人捧在手心里,在下直腰桿快樂順遂的活著,你會為主母、宗婦,你會嫁給一個尊重你、護你的人。再怎麼喜歡一個男人,都不應該用這種方式去接近,他會輕視你的。”
梁芷薇捂住臉,垂頭靠在明箏肩上,低低的哭了。
梁霄口干舌燥,像被人打了個掌。明箏只是對著梁芷薇說話,并沒有苛責他半句,可他就是覺得心里難別扭極了,他如何不知,這是指桑罵槐,在寒磣他。
明箏著芷薇的頭發,低語幾句,然后揚聲吩咐人來,把梁芷薇送回后院。
春閣中只余他們夫妻二人。
梁霄坐在椅上,譏誚地笑著,仰頭盯視著明箏,“現在該訓我了?”
明箏沒有答話,火燭,的臉半數在暗影之中,他瞧不清的表。
揚聲道:“把人帶進來。”
一個婆子被推搡進來,被堵住,見梁霄,急不可耐地發出唔唔聲響。
婆子被人踢的跪下,門敞開著,月淡然落在門前階上,像鍍了層銀霜。
“刁奴何氏,私用藥,謀害貴賓,按國律家法,皆不可輕饒。”明箏沒有請梁霄示下,置后宅仆役,是本分,就算梁霄不肯也沒用。
婆子抖著,想撲過來向梁霄求饒,后者垂著頭,冷笑聽明箏繼續發落。
“著——杖刑二十,即刻發賣。其主姨娘安氏,下不嚴,犯屬從罪,即日起足綠羅院四十九日。”
“你……”梁霄站起,握拳想要為安如雪爭辯。明箏轉過頭來,橫眉冷笑,“二爺莫非覺得,嘉遠侯即便知道自己被設計,也不會心懷怨懟加倍償還?二爺甘愿以犯險,我自是攔不住,可請您不要連累這一家老小,尤其是您盼著平安誕下的那個孩子……”
不再理會他,置完畢后,整了整袖子,踏著月了出去。
轉過回廊,明箏直的背脊松懈下來,扶住廊柱停下來歇了好一會兒。瑗姿擔憂上前,搖搖頭,示意無礙。
“的頭疾又犯了吧?加忙完這攤事,回去用香藥一……”
幾步之遙,月門竹枝后立著陸筠。
難怪悉那淺淡的藥香……何時換了頭疾,不要……
明箏想起一事,正吩咐瑗姿,余忽地瞥見地上印著一個頎長的影。
下意識去,略帶疲倦的眼睛陡然對上一對幽深的眸子。
剎那韶回顧,萬退卻,恍然看到昔年那年關切向自己的那雙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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