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日, 過起來真的很快,因著家下要辦喜宴,舒國公提前一日便告了假, 要在府里張羅宴會當日,男賓們的送迎安排。
家里一瞬好像多了很多人,梅芬從自己的院子里出來往一捧雪去,半道上見使仆婦往來不斷, 和八寶站在那里遠遠地看著,八寶說:“要是不退親, 明日出嫁的就是小娘子了。”
所以梅芬對云畔充滿激,巳巳是救離苦海的活菩薩。
正琢磨那些使手里的托盤上端著什麼香料,聽見兩個仆婦一面說著吉祥詞兒, 一面擊掌園,里說著:“新婦的純纁袡送來了。”
梅芬忙拉著八寶追進了一捧雪, 進屋后見姚嬤嬤帶著幾個全福的仆婦接過來, 小心翼翼將那件婚服架上了橫平豎直的架子。
梅芬仰著頭看,那黑的深濃重如夜一樣,領口袖緣都鑲嵌著的赤鑲滾, 被架子一撐,簡直像個帳幔。有些納罕, 轉頭問姚嬤嬤,“巳巳的嫁,怎麼和別人的不一樣?”
姚嬤嬤笑道:“因為郎子是公爵呀, 不像尋常家子紅男綠, 咱們小娘子要行周禮, 新婦穿纁袡, 新郎穿爵弁, 如此莊重,才合乎宗室的禮數。”
梅芬哦了聲,邊上和一起仰看的云畔,像個局外人一樣,好奇地打量那些繁復的配飾,最后指著那條繡著鴛鴦紋樣的帨巾問:“這是什麼?”
姚嬤嬤道:“這是縭,新婦出門的時候,由母親親手替小娘子系上,就結縭。”
提起母親,云畔有些傷懷,低聲說:“要是阿娘在,那該多好!”
孩子出嫁前夕,總是十分依賴自己的母親,姚嬤嬤看出思念縣主了,便溫聲寬著:“小娘子不用擔心,到時候夫人自會替小娘子系上,夫人拿小娘子當自己親生的兒呢。”
好在有姨母,惦念阿娘的心也能稍稍得到安,云畔重新浮起了笑意。
門上又有首飾送進來,梅芬喚去看,比起頭上的簪環,腰上的玉佩組更顯得厚重典雅。對于孩子來說,婚什麼環節是最值得賞玩的,大概就是這數不清的瑣碎件吧!
東西太多,實在瞧不過來了,云畔便請梅芬上小亭子里飲茶納涼。
姐妹倆這樣對坐著點茶的機會不多了,要是梅芬愿意走出去,兩下里往來倒隨時能夠相聚。可又足不出戶,云畔要是想來瞧,只怕也有不便,畢竟在人家府上生活,要瞧上頭長輩和魏國公的臉。
一盞茶湯放在梅芬面前,云畔自嘲道:“和郡公府解除婚約前,我還夢見了阿娘,讓我‘慢’呢。這回我再想聽聽阿娘的意思,卻怎麼也夢不見了。”
梅芬的想法很簡單,“想是姨母覺得這個郎子不錯,所以也用不著讓你‘慢’了,順其自然就行。”
其實梅芬對生人幾乎都滿懷戒心,唯獨對魏國公從未有過半句惡言,反倒不時夸他兩句,想必除了誠心誠意向云畔兜售他,也確實對人家的人品很敬重吧!
如今也不是再考量郎子值不值的時候了,云畔抿了口茶湯,將建盞輕輕放在茶盤上,問梅芬:“阿姐往后有什麼打算?”
梅芬想都沒想道:“就在滋蘭苑呆著,要是爹爹和阿娘嫌我在家阻了哥哥的姻緣,那就替我修一座小道觀,我上那里做道去。”
云畔想了想,慢慢點頭,“其實這也是個不錯的法子,只要你過得高興就好。”
“屆時你也可以上我的小道觀來找我花飲茶,我每天等著你。”梅芬笑瞇瞇說,但也是轉眼,臉上又浮起一層哀來,低著頭說,“爹爹和阿娘,想必已經對我失頂了。”
云畔說不會,“姨丈有爵,大哥哥將來也會仕,闔家沒有誰指著你撐起門楣。他們只要你過得好,往后也不會苛求你的。”
話雖這麼說,名聲卻也實在壞了,向家兒有癔癥的病,早就了別人茶余飯后的談資。好在家里人是心疼的,要不然好好的親事,也不能說放棄就放棄。
梅芬呢,平時雖然寡言語,但心里明鏡似的,見兩個使在亭下小溪邊上打撈落葉,趁著邊沒旁人,抓住了云畔的手說:“巳巳,你到了那里,一定要小心自己的安危。”
云畔很意外,竟會忽然說起這些,便問:“阿姐是怎麼看待魏國公府的?”
梅芬道:“原先我這婚事是外祖母和胡太夫人定下的,太后尚且要摻和,這回親自替你們保了,把心思都放到明面上了,魏國公府的人又不是傻子,怎麼能不提防你。萬一他們真有個風吹草,你千萬要裝糊涂,裝不知,免得他們對你不利。”
這樣的告誡,對一貫明哲保的梅芬來說,已經是破天荒了。
云畔自然懂得自己的前路和日后的水深火熱,但能得真摯的叮囑,實在是心得很。便回握了的手道:“阿姐放心,我自己會留神的,人心隔肚皮麼,見識過了自家的種種,哪里能不知道這個道理。其實姨母也和我說過太后的用意,我心里明白這一去恐怕并不那麼順遂,可我也不怕。你瞧,我能從姨娘那麼惡毒的算計里逃出來,到了魏國公府上,自然也能應付得過來。”
梅芬輕舒了口氣,“你要是能應付,我還放心些,倘或因我埋下了禍,我就是死了也對不起你。”
云畔笑起來,“好好的,說什麼死不死,明日可是我大喜的日子,阿姐要說些好聽的,祝我到了那府上混得風生水起,撐起個家大業大的好門戶來吧!”
的笑能染人,這種逆境里頭還怡然自得的格,讓梅芬覺得自己窮其一生恐怕也趕不上了。
這樣就很好,不自苦,自己的心里便能好一些。
這廂正說著話,外面仆婦進來傳話,說參政家的小娘子并幾位大學士家的小娘子,一同來瞧云娘子了。
梅芬聽了忙站起,“怎麼一氣兒來了這麼多人……”
若是只有念姿一個,倒還好些,也愿意見一見,可這回來的人過多了,就沒了際的意思,匆匆道:“既然們來了,那我就先回自己院子里去了。”
云畔還想游說,“們都是好脾氣的姑娘,我替阿姐引薦吧。”
可梅芬卻說不要不要,“等下回……下回再說吧……”一面急急往后面小角門上去了。
從一捧雪出來,急跳的心才漸漸平息,簡直像落荒而逃,還好跑得夠快,因為才到角門上就聽見那些孩子的笑聲,若是再晚走半步,果真要個正著了。
和八寶相視一笑,還在因躲過一劫而高興,順著那小小的假山石子繞過去,正想回滋蘭苑,迎面忽然撞上了一個人。
那人像從天而降似的,本躲避不及,梅芬撞了個趔趄,然后一腦麝的香味直沖進鼻子里,驚得往后了一步,才看清那張笑的臉,正是何嘯。
他怎麼會在這里?梅芬的心都快從嗓子里蹦出來了,耳嗡然作響。
逃不掉……好像又逃不掉了……驚慌失措,著躲在了八寶后。
八寶自然也怕,因為上回被何嘯瞪過一眼,到現在還心有余悸。但想起云娘子當日還拿話回敬過這位表公子呢,又怎麼樣!于是慫且悲壯地腰擋在自家小娘子前面,結結說:“表……表公子,這是后院,你走錯地方了。”
可惜何嘯并不把這小小的使放在眼里,“一家子骨,男人怎麼不能進院?”說著像撣灰似的,將八寶撣到了一旁。
他好整以暇看著畏的梅芬,心里覺得好笑,“妹妹怎麼這麼怕我?小時候的事,妹妹耿耿于懷到現在?”
梅芬怕得幾乎不上氣來,可他既然提起小時候,也想為自己討個公道,便壯膽說:“我就問你一句,那日是不是你把我推下水的。”
他好像很意外,漠然著道:“十一年過去了,妹妹怎麼還是這句話,我是該說你執著呢,還是該說你蠢笨?”
這話驚著了邊上的八寶,跳起來,“表公子,你放尊重些……”結果話還沒說完,便被何嘯一把掐住了脖子。
“主家說話,哪里得著你一個賤婢!”他咬著槽牙,原本算得上俊的面孔,變得有些猙獰起來,說滾,“再啰嗦,就讓你死在這里。”
梅芬急起來要救八寶,又不敢上手去拽,心里暗想那就呼救吧,只要有人來,就能穿何嘯這個偽君子了。
豈知沒等落實,何嘯便斷了的念想,“妹妹是想喊嗎?你要是喊起來,那可是有說不清了,在這假山后私會表哥,別人怎麼想?就算鬧到舅舅舅母面前,你覺得他們是相信你的話,還是相信我的話?”
梅芬一時啞口無言,是啊,爹娘的不信任,就是最吃虧的地方。
八寶被掐得打噎,好在他沒打算要的命,順勢一推,便將推開了,然后又換了張笑臉對梅芬道:“明日本來是妹妹的婚宴,舅舅這會兒還在前頭忙呢。我是打算誠心誠意向妹妹道賀的,沒想到新婦說換人就換人,真如兒戲一般啊。妹妹往后打算怎麼辦?被人退了親,滿上京都知道你有病了,恐怕再也沒人敢登門提親了吧!我想著,京中比魏國公家世更顯赫的郎子也沒有了,要不然妹妹換個名聲在外的人吧,也好挽回些面。”
梅芬只覺得這何嘯魂不散,纏上了就至死不休。這回不知又要打什麼壞主意,和八寶互相攙扶著,往后退了半步,“你……你想怎麼樣?”
何嘯無辜地聳了聳肩,“不想怎麼樣,不過為妹妹做打算罷了。等再過兩日吧,等那多管閑事的丫頭出了門,我來向妹妹提親如何?妹妹如今名聲都壞了,只有自家人能包涵你,外人說起來不愿意嫁魏國公,原來是心有所屬,那麼妹妹就可以一雪前恥,舅舅和舅母面前也能代了。”
梅芬聽了這話,失控地起來:“你休想!”
何嘯挑了挑眉,“你再喊得大聲些,聘禮也可省了。”言罷又輕薄地一笑,“或者妹妹就這麼養在閨閣里,再養上三年五載,等我娶了親,再來聘妹妹做妾,到時候舅舅舅母照樣會向我恩戴德,多謝我愿意接手你這嫁不出去的老姑娘。”
梅芬被他說得直哭出來,“我和你究竟有什麼仇,你為什麼要這麼害我?”
何嘯眼里那點戲謔反倒慢慢涼下來,有些鄙夷地說:“我和妹妹沒仇,非但沒仇,我還喜歡你的。”
可是喜歡你,卻看你落進水里拼命掙扎,現在想來那時候為什麼推落水呢,就是想給一個教訓而已。
“人家,生得一副張狂子,通家上下問問,誰不知道說一不二?如今教導得孩子也如一樣……那個梅芬,逢人便笑,將來也是個愁人的……”
這是他爹娘在他書房外說的話,他全聽見了。那時候正讀《禮記·曲禮》,書上說“不登高,不臨深,不茍訾,不茍笑”,這些梅芬好像一樣都不占。這樣的孩子,簡直不配為孩子,如阿娘說的,人家就該行止端穩,唯夫命是從。有了這回的教訓,過十一年再來看,果然知道收斂了,如今呆在閨閣寸步不出,這才是公侯千金該有的樣子。
何嘯很滿意現在的果,加上又和魏國公退了親,撿來繼續調理也不錯。當然,若是尋死覓活不愿意,那自作孽不可活,將來賞個妾的名分,就已經是對的恩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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