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那時候是春末,將熱未熱,下晌太西傾,離屋檐有些近,得人心里悶燥燥的不痛快。
花綢與娘就是趕上這時節進的京,由揚州來,雇了輛馬車,路上顛沛了兩個月。大約是這個原因,花綢對錦繡京師總是含憧憬,躲在馬車里,麼將簾子開條往外瞧。
只見兩側紅墻綠瓦上影撲朔,最終落在兩扇潑綠大門前,院墻上半風柳,巧遮金樹。
這頭下了車,是娘奚緞云上前去扣的門,花綢只在石階下等候,梳著烏蠻髻,不綴珠翠,生得玉容冰雪,一雙杏眼骨碌將周遭顧盼一圈,下半藏著一顆小痣,仿佛破一臉嫻靜,涌出的一丁點兒爛漫。
趁門里還沒來人,奚緞云退回幾步,細聲叮囑,“綢襖,你大表哥如今任著戶部侍郎,是有頭有臉的大人。到了他家里,萬事要小心,切勿傷了親戚分。”
花綢正點頭應著,倏見門里鉆出個小廝,眼珠子在幾人上滾了一圈,“找誰的?”
奚緞云端麗地福了個,“請問這里可是戶部侍郎奚大人家的府邸?我們是揚州花家,上年寫過信到貴府。”
小廝凝眉想一陣,陡地彎了腰,笑迎下來,“原來是姑與姑媽到了,姑信上不是說十八到?府里頭還預備著十八那日到城外去接呢!”
說話間,擺手將幾人請門,又朝另個看門的吩咐,“快去里頭說一聲兒,姑們到了!”
春風已辭,時值流金爍石好天氣,小廝引著三人往府里頭進,走到一黃香木花墻底下,再轉由幾個婆子引著往二門走。
花綢一路謹慎抬眼,見各馨花玉質,白蓮結碧,妙石趣,奇樹蔭,荼蘼花漫天墜,撲地舞,一片玉霄云,皆是春。活一個錦繡窟窿,宜酒宜詩,宜宜夢。
冷不防的,不知哪里躥出來兩個娃娃,歪纏嬉鬧,“桓哥哥,給我玩玩兒!”
這時節的風總帶著淡淡的花香,甜地勾開花綢的笑眼,瞧著前頭背對的一副小小板。那孩子穿的是水天碧直裰,上頭銀線紡著折枝暗紋,一團一團,像罩著未來的迷霧。
他手上高高地拽著只蝴蝶,四五歲的年紀,卻十足十的氣勢,著袍子將跟著的踹一腳,笑聲蘊含著淡淡的威懾力,“別跟著我,滾一邊兒去!”
踹完人,轉背就一頭扎進花綢懷抱,腦門正好磕在下上,痛得他捂著額頭,連退幾步,嗓子里喧起怒氣,“誰不長眼?!”
絢爛的蝶翼從他不大點兒的手掌中躍起,像一片裝點致的幕布,樸簌簌掀開,漸漸揭出花綢那張眉目鏡臺的臉。
由背后把花綢穿,像顆晶瑩剔的半櫻桃,高出小孩兒一個腦袋,因此歪了腰,把他的袍子拍拍,“沒撞疼你吧?”
另個孩朝著那蝴蝶一溜追,口里的歡呼聲、腳下的雀躍聲,皆如臥房里的西洋鐘,宿命的齒吭哧吭哧地由此開始滾。
花綢將眼由朝天高飛的蝴蝶調轉回來,撲撲的腮掛著歉意,“真是對不住。”
紅暈漸漸爬上他的小臉,兩簾濃卷翹的睫簌簌地,好像整個人間都兜在他眼底。他鼓著嘟嘟的腮,瞧著有些惱,不知是惱蝴蝶,還是惱,“你賠我。”
花綢只好捉蹲下來,溫地他的腮,“回頭姐姐撲一只還你。快去玩吧,慢些跑,仔細跌了跤,要疼的。”
他將袍子拽一拽,刻意而隨意地別過腦袋,“就你們小姑娘才怕疼。”
言畢,他抬眉窺花綢一眼,被發現,忙不迭地垂下去。緘默一陣后,他將黑靴踟躕著往右邊拐,那腳尖仿佛千斤重,舍不得邁出去,磨磨蹭蹭地拖延。
稍稍走幾步,適才跑起來,跑了一丈遠,又回頭。
婆子瞧著他笑半晌,回轉過來,接著領人往前行,“這是我們家大爺奚桓,正是皮的年紀。難得今兒撞了表姑媽,竟沒脾氣,要換往常啊,早摔碟子砸碗罵人了。”
花綢扭頭瞧一眼那奚桓,見他遙遙站在一顆豆槐樹下頭,也在往這邊瞧。兩人遠遠一對眼,他不知怎麼的,像是被人捉了臟,一腦提著擺跑了。
好容易遐暨上房里,榻上坐著位妍麗婦人,滿頭珠翠,頭上口里吐出一顆紅瑪瑙,正墜眉心,搖曳風。
這便是奚家大房里的妾室范寶珠,因原配太太早年病故,如今是當家。見幾人進來,懶懶地迎下榻幾步,不大端正地福個,“這兩位就是姑媽與表妹?恕我無禮,還不曾見過。”
奚緞云忙蹲回禮,將花綢拉上前來,“綢襖,這是你大表哥的妾,快問安。”
花綢輕垂眼皮,裊裊福,“大嫂嫂康安。”
“妹妹免禮。”范寶珠虛托一把,使邊丫頭上茶果點心,昏昏地落回榻上,“姑媽妹妹快請坐,還不知你們提前了兩日來,大老爺今兒在戶部當值,也不得空回來拜見,二位別見怪。”
那頭里上了茶,母倆卻都拘束著不吃。
那范寶珠笑笑,欹歪在炕幾上,指尖下墜著把銀紅絹扇,正撥打著轉,“好在我早人收拾了一院子出來,姑媽與妹妹只管先踏實住下,等明兒老爺回來了,再向您請安。”
“噯,多謝姨娘費心。”
驟聽見“姨娘”二字,范寶珠臉微凝,目收回來,端起青釉盅呷口茶,“嗨,都是一門子的親戚,客氣什麼?”
聽這半冷半涼的語氣,奚緞云恍覺自己說錯了話。這范寶珠雖是長房奚甯之妾,可如今持滿府家務,最不愿聽人提及妾室份。
正值尷尬之際,倏聞外頭窸窸窣窣的珠翠響,須臾在流金溢銀的屏風后頭,錯出來一位曼妙婦人,狹長眼,楊柳眉,笑得十二分親切,“姑媽與妹妹到了?我才在家聽見,忙不贏地就趕來見。”
這位是二老爺奚巒的正妻馮照妝,奚緞云早年見過,也算老相識,忙引花綢上前拜會,“綢襖,這是你二表哥的媳婦,要二嫂嫂。”
花綢跟著乖順福,“見過二嫂嫂。”
馮照妝揮著條繡牡丹的絹子,將花綢攙起來打量,“喲,那年姑媽與姑父在京,妹妹還在姑媽肚子里呢,如今都出落大姑娘了!快坐快坐。”
這般說著,走到榻上,朝那范寶珠睨一眼,笑音里似藏了綿綿的一把針,“大哥哥與大嫂嫂親時,姑父與姑媽來家中坐過席,姨娘是后頭納進門的,大約不認得。”
那范寶珠聽見,剔一眼,不搭茬,仍舊與奚緞云說話:“從前不認得,如今認了也是一樣的。姑媽與妹妹到了我家,可別見外,往后常來與我說笑才好。這時候到,可吃過飯沒有?”
見這妯娌兩個有機鋒,奚緞云不敢造次,含笑點頭,“吃過了,謝姨娘想著。”言畢,只推花綢將帶來的禮奉上。
跟來的小丫頭抱上來一個包袱皮,花綢解開,捧出一件蝶紋桃蘇羅對襟褂遞到范寶珠面前,又取一件連枝紋的紫緞掩襟衫捧到馮照妝眼前,“二位嫂嫂賞眼瞧瞧,還能湊合穿不?”
范寶珠不過笑笑,將裳折好給丫頭。
倒是馮照妝擱下盅,狹長的眼往下一垂,指端拂過針腳,像是喜歡,“好、真是比活計上的人做得好。表妹小小的年紀,懂事又,那單家有福囖!”
原來花綢定了一門親事,是嫁到京中候門單家做填房,這回上京,就是預備著等花綢年滿十六好發嫁。
這一叨擾就是五六年,奚緞云心里過意不去,眼里也兜滿愧,“說起來還要沒臉沒皮地叨擾府上好幾年,真是我無地自容。”
“嗨,姑媽又說這些客氣話兒。”馮照妝甩甩絹子,一臉的輕快。
沒什麼不輕快的,花綢母雖說是在奚府里住著,可與那單家商議好的,進京發嫁,單府里出銀子養活。
橫豎使不著他奚家的銀兩,不過是借地方住著,借人口使喚著,這妯娌二人自然沒什麼好講。
說到那單家,馮照妝倒拂一把鬢,將胳膊肘搭在炕幾上,眼皮輕墜,手上著絹子玩耍,“單家是好門第,又是定國候爵的門戶。那單煜晗我也見過,儀表堂堂,今年二十一,過六年,也才二十七。”
奚緞云莞爾頷首,又見將細細的眼角斜瞥,角噙著抹若有似無的笑,“雖說原先娶了位夫人,不過沒兩年就生病去了,倒不打。這原配沒了也有沒了的好,要不然,哪里會別人當家?姨娘,您說是吧?”
范寶珠理理絹子,勾著薄笑,“什麼都二太太說了,我還說什麼?”
榻上兩張朱各含譏諷,兩對笑眼暗藏劍,榻下有奚緞云應答如流,花綢獨自坐著,說不上話,兀地將整副弱骨頭往椅背上一。
馮照妝窺見范寶珠兩團胭脂浮在煞白的腮上,愈發得了意,“好在呢,這原配死了,倒死得干凈,膝下無子無,表妹用不著給人當繼母,樂得自在。不像我們府里那位活祖宗,日把姨娘氣得心肝暴跳,也拿他沒法子。”
這回連奚緞云也不知如何搭話,只陪著笑臉,端起茶來遮了半張臉,妄圖躲避著妯娌間的暗涌。
剛擱下盅,又聽馮照妝追著眼過來,“大爺就是早年大嫂嫂為我們奚家生下的嫡長子,姑媽還記得吧?他的名字還是大哥哥寫信到揚州請姑父給起的。”
奚緞云見避不過,只好輕笑點頭,“那年大爺出生,請花綢爹給取的奚桓,掇菁擷華,高出云表,曰桓。”
兩個人你來我往間,講的都是些范寶珠進門前發生的故事。冷坐一旁,另提起,“說是掇菁擷華高出云表,可都五歲了,連個字也不認得,再不肯踏實一刻坐在案上聽先生講學的。”
原來范寶珠過門這幾年,還不曾生下個一兒半,因此說到孩子,笑容有些懨懨。
花綢不上,沉默不語地坐著,恍見娘遞來眼,便忙把案上擺的一個包袱皮捧上去,“聽見府上有兩位爺,我做了幾雙靴子帶來,嫂嫂們別嫌。”
將包袱皮揭開,里頭有正好有幾雙緞靴,一雙月魄的捧給馮照妝的小兒。另取出一雙靈俏活潑的虎頭鞋,大紅的緞子,黑線繡著滴溜溜的眼,一瞧就是嬰孩兒穿的,給了范寶珠。
笑溫婉,嗓音甜,只是帶著怯,“這雙是做給未來的三爺穿的,我手藝不好,嫂嫂要是不喜歡,扔了就是。”
恰好范寶珠邊上一仆婦湊了來,接過鞋去,眉梢含喜,“這正好,老人們講,有一雙鞋,必有一雙腳。姑娘做這雙鞋,必定就有個三爺來配它。小姐,這是天緣湊巧的好事,快收著!”
范寶珠這才氣神隨腰端起,有幾分親熱地抓著花綢的手輕拍,“好妹妹,多謝你費心。”
包袱皮里只剩得一雙黑緞短靴,靴口用金線走了一圈祥云,蜿蜒的紋路勾勾纏纏,錯綜復雜。
仿佛是奚桓腳下的路,在他焦急的心里好像永遠沒有終點,跑得他一顆心險些蹦到嗓子眼兒。
好容易跑進院里,喝了滿腹西風,卻不急著進門,先走到右邊廊下,朝丫頭打聽,“家里是不是來客了?是不是一個穿茶長衫、玉白素面的姐姐?”
鶯燕里轉過來一位妙,手將他乎乎的臉掐一把,“咱們大爺真是神了,怪道早年算命的先生講爺是人中龍。”
他偏著臉,將兩個指節從臉上甩下去,眉宇里攢著厭嫌,“你只說是不是?”
“是是是,在姨娘屋里說話兒呢。”
奚桓聽見,剛剛緩下去的心又蹦起來,蹌濟到正屋那片金線繡八寶蓮花的門簾子前,他頓了步,拂整袍,不高的板生生拔一棵松。
后來追憶起來,奚桓自己也覺得好笑,似乎每次見到花綢,他都恨不得能一夜長高、長大,堅壯得能為撐起一片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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