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聲驚天地泣鬼神的哭嚎,仿佛是往平靜湖水里丟了一顆大石頭,頓時濺起驚天水花。
原本安靜到有些怪異的監生們,至此終于緩過勁來,面上出五花八門的神。
有人面猙獰,狠狠咬下一塊紅燒,一副泄憤之態,似是想借此與過往的糟心吃食分清界限,而等豚口,猙獰面瞬間化之,滋滋地品著瘦皆宜的紅燒來;
有人熱淚盈眶,挑著辣子里的塊吃,悶著鼻音,被辣到發出“斯哈”聲,便也就不曉得是他欣喜到流淚,還是被辣到不能自已;
也有人還有些恍惚,為避免早早從夢中醒來,不敢紅燒,也不敢瞧辣子,左右權衡后,掙扎著端起手打魚丸湯喝了一口。
魚丸湯一口,這人頓時睜大了雙眼,含著不敢咽下,生怕夢碎。
鮮、香、濃、……一口湯,竟給味蕾帶來了極致!
小小一陶碗中,盛著兩粒白魚丸,湯面上的油花幾乎都被撇去,僅剩依稀碧綠蔥花漂浮其上,湯底清爽自然。
這監生盯著那碗中魚丸,下意識咽了口中湯后,拿起木勺去舀魚丸。
小小一顆晶瑩魚丸乖巧躺在勺中,被極為珍惜地送口中。
牙齒輕輕一,那魚丸便被輕而易舉咬開。一分為二的那瞬間,魚丸微微回彈,又小心翼翼停下,稍加咀嚼,口到心尖尖都在。
更不論那魚香味,鮮人,在舌尖反復流淌。
食堂,許平與薛恒二人亦在用暮食。
薛恒最的是辣子,吃了半塊紅燒后,就頭也不抬地奔著辣子去,反復在其中挑揀。
薛恒被辣到呼氣:“嘶,子津你快嘗嘗,嘶……這塊忒辣!”
許平咽下口中魚湯,睨了他一眼:“既這麼經不得辣,不若將你的挪來給我?”
聞言,薛恒立馬護著自個兒的碗盤,辣到雙通紅,防備道:“休想!”
許平挑眉,沒搭理他。
“哎,子津,你說食堂的暮食怎地突然變了個樣,莫非又尋來三位孟師傅?”薛恒吃了個半飽,解了饞,總算騰出一張和許平閑聊。
“何時長安城里的好庖廚,遍地可見了?”
許平但笑不語,手中木筷遙指一。
薛恒順著木筷去,一眼便瞧見了孟桑正站在小門邊,饒有興致地打量諸位監生的喜怒哀樂,而打菜的文廚子向孟桑時,姿態十分恭敬。
“你的意思是,暮食的驟然轉變,皆因孟師傅?”薛恒若有所悟,也笑了,“這便不稀奇了,畢竟這可是于庖廚一事無所不能的孟師傅。”
二人說笑間,恰巧與孟桑對上視線,雙方都是一怔,頷首見禮。
于孟桑而言,許平和薛恒堪稱最為眼的監生,甚至還記住了此二人姓氏。
誰讓他們這十數日來,無論晴雨,每日幾乎都是頭一個到食堂領朝食的監生,還時不時趁著人,與孟桑搭話閑聊。
著實是不難記啊!
孟桑笑著走近,輕快問:“許監生、薛監生,二位對今日暮食,可還滿意?”
許平與薛恒對視一眼,雙雙搖頭,只說非常可口。
薛恒牽掛著味朝食,心直口快問道:“孟師傅,我們的暮食由你做了,那朝食便換了人?”
聞言,孟桑擺手,笑道:“非也,我教給文廚子三人一些吃食做法,諸位真切嘗到的,仍是他們三位的手藝。”
說著,孟桑側開半個子,讓出不遠心緒復雜的紀廚子三人。
許平挑眉,詫異道:“據我所知,這三位師傅的手藝……”
薛恒臉上寫滿質疑:“孟師傅莫要說笑了,我好歹也吃了十多日這三位師傅的手藝,著實不敢恭維。”
“誆你們作甚?”孟桑搖頭笑了。
經過白日里切教導這三個徒弟,孟桑已對他們的手藝了如指掌。
其實功夫都不差,各有所長,但是會的食方太,不懂近些年新出現的食材特,勉強做出來的吃食自然不合監生口味。
只要有人愿意耐心教,假以時日,必能獨當一面。
孟桑指著許平已空的湯碗,問道:“許監生喜歡這道手打魚丸湯?”
許平頷首:“鮮香、爽、可口,極好。”
孟桑指了紀廚子:“這是紀廚子做的。他極擅刀工,今日片魚之時,虧得他手上功夫,方能趕在今日暮食前,打好魚丸。”
“此一道手打魚丸湯,用的是鰱魚,須得剔去魚骨、魚皮、魚刺等,僅取魚塊。庖廚刀工得出眾,此為一難。”
“隨后,用刀背敲打魚塊千余下,方得細膩魚蓉。又要加各輔料,于盆中不斷攪打至上漿,五百余圈方止。費時費力,此為二難。”
孟桑坦一笑:“非是妄自菲薄,若無紀廚子湛刀工與通力氣,即便換作我來,恐怕來不及供上二百余人的分量。”
細細道來其中不易,輕聲慢語,卻讓周遭監生聽得神。配著不遠紀廚子快要抑制不住的赧,以及越發直的膛,諸位監生這才信了孟桑所言。
原來并非國子監的庖廚們技藝不堪,而是沒找對路子,故落寞多年。
現下能在食堂的監生,哪個沒有圍觀過孟桑早間做朝食,哪個不曾為扯拉面喊過一聲好?
聽了孟桑說起口中味吃食是如何做出來的,他們不覺無趣,反倒以此佐餐,吃著越發香。
于是,諸位監生端著碗盤,齊齊圍住孟桑,連聲催促繼續講辣子或是紅燒。
若是還有什麼典故可說道,便更妙了。
這邊正熱鬧著,食堂大門來了一灰袍雜役,是國子監守著后門的閽人。
他張一番,看見孟桑影后,本想喊名字,卻恰巧被監生的起哄聲掩蓋。不過躊躇片刻,便是連孟桑的影都瞧不著,被一層層監生堵了個嚴嚴實實。
恰巧,魏詢與徐叔聽見外頭喧鬧聲,并肩從小門出來瞧熱鬧,便看見了被阻攔在外頭的閽人。
魏詢快步靠近,沉穩問道:“何事?”
閽人與二位見過禮:“是一老叟來尋孟師傅,昨日此時也曾來過。”
瞟了一眼不風的人墻,閽人無奈攤手:“可您二老瞧瞧這場面,都不進去,不知孟師傅能否得出空啊。”
魏詢大抵猜到是誰,淡道:“此人可是姓姜?”
閽人點頭:“確實姓姜,莫非魏大師傅也識得?”
“不錯。”
魏詢掃了一眼被遮擋起來的孟桑,當即拿定了主意,“孟師傅現下不開,我與你去后門,并作個擔保,將人帶來食堂一見,之后再原路將人送至后門離開。”
有魏詢作保,加之昨日親眼見了孟桑與那姜姓老叟會面,閽人自然樂得行個方便,連忙領著魏詢去了后門。
待二人行至后門,果然不出魏詢所料,那老叟正是姜老頭。
姜老頭本是在等孟桑,不曾想等來故友,頓時鼻子不是眼睛地問道:“怎的是你,桑娘呢?”
魏詢沒搭理他:“桑娘被事絆住,暫且不開,你隨我去食堂見便是。”
過了閽人的眼,魏詢只領著姜老頭往食堂去,邊走邊聊。
魏詢也沒什麼好臉,哼道:“為了去高府邸做宴席的事?”
姜老頭曉得魏詢是孟桑的頂頭上司,此事必然瞞不過他,長嘆一聲,沒說話。
“我見你是老糊涂了,這能是什麼好差事?竟還牽扯上桑娘,”魏詢瞪他,心下有了猜測,“怕不是你那貪財的兒媳擅自接的?”
一語中的,姜老頭面帶愁:“也怪我沒攔住。”
魏詢嗤道:“天下還有你姜田治不住的人?好歹是公爹,丁點威風都拿不出來,白瞎你活這麼長歲數,越活越回去了!”
話雖如此,然而清難斷家務事,換了姜老頭也沒轍。
當年姜老頭手了傷,姜家一眾快被屋主掃出去時,是朱氏拿出自個兒的嫁妝銀子補,從屋主手上買下了食肆,保住一大家子的生計營生。
自那以后,姜老頭與姜大郎自覺虧欠了朱氏,大多事都選擇退讓,由對方當家。
一步退,步步退,慣得朱氏越發霸道。
“此次被朱氏昧下的四兩訂金,我會從自個兒腰包里掏,尋個由頭補給桑娘,斷沒有讓平白吃虧的道理。”
姜老頭半垂眼簾,疲憊道:“日后……左右宣坊與務本坊離著不遠,我自個兒來見桑娘便是,不讓多回食肆了。”
魏詢繃著臉,罵道:“你真是!頭王八,盡在里頭和稀泥,正事不干!”
姜老頭呼出一口郁氣,沉默應了這聲罵,轉而問起孟桑在國子監過得如何,勒令魏詢事無巨細地說來。
即便多年好友,魏詢對別人家事不好再多言,順了姜老頭的意,說起孟桑。
口吻平淡,但句句都著欣賞與贊揚。
兩人一路走到食堂,遠遠就能聽見監生們在用力鼓掌,不斷起哄。
忽而,陳廚子一句話,驚醒眾人。
陳廚子詫異道:“哎,這位監生,你好像是第三回來領辣子了?這是又吃完了?”
那監生連忙示意陳廚子聲音放輕些,只可惜為時已晚,方才興致聽孟桑講吃食的監生們,幡然醒悟。
“這廝著實詐,竟不吭不響領了三回辣子!”
“孟師傅回見,我們先搶菜去了!”
眾人一哄而散,孟桑邊漸漸空開。
一抬眼,便見了站在門口的魏詢與一臉眉梢帶著笑意的姜老頭。
孟桑驚喜揮手,揚聲喚了姜老頭一聲,快步靠近:“您如何來的食堂,是魏叔去接您的嗎?我還想著待會兒去宣坊尋您呢。”
姜老頭背著手,頷首:“是來與你商量宴席的事。”
孟桑帶著姜老頭往小院走,一邊將魏詢允假的事說了,又問:“對了,您今日見著那位大人沒,他可有說明日何時去?”
聞言,姜老頭頷首:“明日辰時四刻,會有馬車在宣坊門口等候,接我們去府上。”
得了準話,孟桑心便安下了,忙不迭拉著姜老頭去嘗做的辣子與東坡。
孟桑嘆氣:“您來遲了,早上做了一鍋手打魚丸湯,那滋味可鮮了!”
說罷,忽而想起自己現在也是別人師父了,連忙喚來阿蘭、柱子,又讓閑著的雜役去接替文廚子三人,將五名徒弟一溜排開,一一說與姜老頭認識。
孟桑眼中帶著,面上染著笑意,活像是給家中親近長輩炫耀和展示自個兒的寶貝。
姜老頭自也縱著,與阿蘭等五人見過禮,安然吃著紅燒,聽著孟桑絮叨,雙目中約流著慈。
一旁坐著魏詢和徐叔,前者神和許多,后者笑瞇瞇瞧著。
徐叔低了聲音,掩道:“難得見孟師傅這般不穩重,倒有了幾分年輕郎的鮮活可。”
他忽而撇下眉眼,忿忿道:“哎呦,咱們孟師傅手藝湛,長得又好,真不曉得以后會便宜了哪個渾小子。”
魏詢閑閑瞥了徐叔一眼,哼道:“與其想這個,不如琢磨如何快些幫桑娘尋到阿翁,方為正事。”
一提這茬,徐叔頓時沒了神,耷拉著稀疏眉。
孟桑拉著姜老頭說了好一會兒話,又陪著吃些紅燒等菜食。一直到日頭漸漸落下,不多久便到閉坊的時辰,方才將人送到后門,目送姜老頭離去。
直至看不見姜老頭的微駝背影,孟桑這才回了食堂用完暮食。
可得好好養蓄銳,明日不僅要推出新朝食,稍晚還有一場仗要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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