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祥麟盯著胡芳道：“胡公公，寨子里清楚邱萬梁與宮中瓜葛、以及歷年所劫綢緞去向的，我都斬殺了。那黃尊素被劫到此地，只區區數日，始終戴著重銬，囚于牲口棚中，不是個知人。”

胡芳“嗤”了一聲：“馬將軍，你以為咱家要殺他，是因為怕他發現邱萬梁的底細？錯啦！咱家方才不是與你說過，這黃尊素，是東林一派的。”

馬祥麟冷冷道：“我一介武人，只知平時練兵、戰時拼殺，對文士們的派系，沒興趣。”

胡芳心道，終究是個四川蠻子，也就只配給貴妃和福王當條獵犬而已。

他遂不再深此事，揮手讓馬祥麟引領自己和錦衛緹騎，去察看邱萬梁和得力手下的院子，檢查他們的家眷，尤其是子嗣，是否被盡數屠戮。

不多時，一行人轉回來，胡芳踱到邱萬梁和徐阿六等人的尸首前，彎腰瞧著，對馬祥麟道：“邱萬梁的干爹死了后，京師多人要殺他，他靠著貴妃和福王的安置，才能在此逍遙快活。誰知他不知好歹，藏下那麼多貨，還敢忤逆貴妃、四接臟活，全然不顧結下新的仇家會給貴妃和王爺添麻煩。不知好歹的東西，早晚是這個下場。”

胡芳說到此，有意頓了頓，繼續道：“但邱萬梁這顆腦袋，貴妃得留給你馬將軍來砍。因為貴妃，敬重令尊令堂，也看好你能把石砫土司兵帶得更上一層樓。”

馬祥麟抬頭，直視著胡芳：“胡公公，我歲初南下時，就與鄭貴妃說過，我母親不曉得此事。以為，我帶出百余土司銳牙兵，是兵部調我來東南做剿匪客軍。”

胡芳毫不猶豫地打斷他，語帶深意道：“令堂曉得的事，確實不多，馬將軍你知道的事，如今可不了啊……”

馬祥麟垂眸看著自己染的棉甲邊緣。

他心明如鏡。

兩年前，當他出川赴京，苦苦尋找殺父仇人的下落時，那位當今圣上的寵妃，突然派人找到他，告知了邱萬梁的下落。

那一天，馬祥麟就明白，貴妃用一顆棄子要換到的東西，絕不僅是琥珀報出的那些綢和銀兩。

川軍悍勇，與浙兵齊名。而石砫土司兵，是川軍中的佼佼者。

貴妃看上的，是他馬祥麟為石砫兵主的份。

胡芳見年輕人又陷沉默，輕咳一聲，勉強出幾分推心置腹的口氣：“馬將軍，令堂秦夫人，乃巾幗英雄，但英雄勝仗打得再多，卸下戎裝，也是位母親。天下做母親的，哪有去攔著兒子奔個好前程的。你看鄭貴妃對福王……呵，不說啦，你是聰明人，咱家言盡于此，帶著這包袱先走一步，回京師復命去嘍。”

胡芳說罷，折去到馬前，偏頭去看抱著胳膊立于墻角的琥珀：“琥珀姑娘，你要不要隨咱家一路回去？”

“不勞公公了，我自己走。”

“別介，瞧不上我，那就讓馬將軍護著你啊……”

琥珀報以沉默。

胡芳鼻子里嗤一聲，翻上馬。

“打魚夫唷，采茶婦，魚茶香擺一桌唷麼嘿。小和尚唷，俏尼姑，孤男寡同被窩唷麼嘿。”

胡芳哼著齷齪不堪的小曲，揚長而去。

彼等走遠后，馬祥麟面沉如水，邁到琥珀跟前：“胡芳沒有察覺異樣，你帶著孩子走吧，回到京師小心藏著娃兒，莫教崔老公發現了。”

馬祥麟初到匪寨時，就依著崔老公指令，與同為臥底的琥珀接上頭。

數日前，琥珀暗中央求馬祥麟，放那個自己與邱萬梁所生的兩歲小娃一條生路。馬祥麟遂利用出寨的機會，到附近村落尋了一個因病早夭的孩子，命親信替換了琥珀的兒，騙過前來驗看的太監胡芳。

此刻，年輕將軍高大的形擋住了漸漸刺眼的，也遮住了周圍或有或無的閑雜目。

琥珀臉上那層保護一般的冰霜外殼忽地碎裂，的雙微微抖。

“謝謝馬將軍，將軍大恩，琥珀和娃兒，沒齒難忘。”

“不必記在心上，此為人倫常。琥珀，你是做娘的，我也有娘。”

……

黃土大道，煙塵飛揚。

馬車上，鄭海珠被顛得七葷八素。

文龍這個赳赳武夫，趕起馬車來，也像去沖陣殺敵般心急火燎，仿佛前面有無數真人頭在線等他去砍。

鄭海珠一個習慣了地鐵高鐵等舒適通工的現代人，穿到此世后，長途跋涉中盡量選擇河水路，就是不了馬車的顛簸。

不曾想這回，命沒丟在匪窩，倒是要折在大將軍這一星差評的車技上了。

車廂里，小年鄭守寬經歷了十幾個時辰的張與奔波，疲力竭，兀自酣睡。

黃尊素抿雙，強作鎮定，但臉也已煞白。

韓希孟更是從沒過如此折騰，拿帕子捂著，眼見著就要嘔。

鄭海珠心道，一個是不愿發言央求武將的文，一個是忌諱出聲搭腔直男的小姐，可不就得靠我而出，果斷吐槽麼。

“哎，將軍，將軍，可否將車趕得慢些。”鄭海珠晃晃悠悠地挪到車頭，把住木框，對著近在咫尺的寬闊背影，大聲吼道。

文龍側過頭，卻不是回應鄭海珠，而是看向從后面追上來的親信騎卒。

那騎卒做了幾個手勢，文龍揚起雙臂，口中連連呼哨，伴隨著收掣韁繩的作，讓馬車漸漸地停下來。

鄭海珠仿佛重回人間，靠在車框上一邊氣，一邊張目四，但見道寂靜，兩邊蒿草叢生，偶有鳥群撲簌簌飛出草窩子，前后左右都不像有人煙的樣子。

嗯？不對。

鄭海珠猛然發現，按照這個季節太的高度來估，此時應接近申時末，太應在正西邊。

晚明江南的地名和后世差別極小，按照鄭海珠殘留的開車走高速記憶，從后世的千墩鎮進上海市的松江區，若在傍晚時分，太是照著副駕駛座的。

可是此刻，落日照著馬車屁。

方向極好的鄭海珠，登時疑起來——文龍這是駕車往長江海口走？

那分明，是在遠離松江府城！

鄭海珠只覺得心口一凜，疑懼之騰騰而起。

“，將軍，是到松江府界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