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母呆呆的抬起頭,看著兒媳出門而去,還帶嚴實了門窗。屋只剩程家母子二人,當中那個首蛇盤旋的鎏金銅盆中的火炭發出輕裂聲。
程始松開繃的雙臂,恭扶起程母坐到胡床上,一改適才冷,聲道:“阿母,您十年未見兒子了,您看看孩兒,可變了模樣。”
這句打頭詞的和語氣蕭夫人足足教了七八遍,他自覺已經十分到位。
程母一聽這話,頓時淚如雨下,著手掌去兒子糙風霜的面龐,又是心痛又是恨:“你…你…個沒良心的!”
看兒子鬢邊已染了霜,走時還是二十多歲的爽朗青年,回來已是威嚴陌生的中年將軍了;便滿聲問起這些日子可好,可有什麼傷痛,一時間母子倆說了好些己話,可沒幾句,程母又忍不住埋怨起來。
“你是阿母的頭生兒子,是阿母上掉下來的,阿母怎麼不惦記你了!偏你的心肝都全都給了你婆娘,再無一分留給我這老媼!”程母越想越傷心,“這十年來你統共有過幾片竹簡回來,不是記掛四娘子,就是云里霧里說些聽不懂的,你…你可知我是怎麼過的…”
程始咧一笑:“我倒是想給阿母寫幾句,可阿母也不識字呀。”說到這里,臉一沉,“我不樂意葛氏拆讀我給阿母的話。”
程母邊淚邊道:“你就這麼看不上眼?不就是……那麼個名字麼?”
程始沉聲道:“娖兒不到兩歲就沒了,倒好,才生下二娘子就起名婥,早早晚晚‘婥兒、婥兒’的,安的什麼心。”
這事程母知道,娖婥同音,葛氏愚蠢,以為男兒必重兒子(其實程母本也這麼認為),原只是為了蕭夫人的心,誰知其實最傷心的卻是程始。
那小小孩生的妝玉琢,既似蕭夫人秀麗明眸,又像程始濃眉廣額,彼時程始初為人父,真是心得不知如何才好,蕭夫人產后弱,家中又無多余仆婦,程始一得空便將襁褓綁縛在自己懷中到走。可當時正值程家最艱難之時,日常只夠溫飽,何況各種補養的東西,許多事都顧不上,唉——
程母子,事隔許多年才漸漸看出兒子的心中痛,不過再想想,蕭夫人這麼聰明的人居然什麼都沒說,故意葛氏惹下大禍尚不得知,可見這子有多麼厲害能忍。
“我和你娣婦說了,可說那名字是葛太公的意思,不好違了長輩。”程母忍不住替葛氏說了句話,雖也不喜這兒媳,但這樁婚事是做主的。
程始冷哼一聲:“也只會拿老父來擋了,若非葛太公忠厚誠實,當年與我多有相助,我早教二弟休了!”
“哼,這種婦人,平日無事生非,挑唆饒舌,恨不能闔家不得安寧,便心里痛快了,好端端一個家,就教這種人攪壞了!”程始越想越氣,“前幾日我去瞧二弟,直是滿暮氣,凡事不管,仿佛老朽一般……”
程母道:“二郎本就不說話,他時……”
程始打斷道:“不說話又不是死氣沉沉!他時雖寡言,爬樹鳥也是來的,我起事之時他也跟著四結,哪里比旁人遜了?!”所謂長兄如父,幾個弟妹便如程始的兒一般,自己可以罵,但哪容人家看輕。
“討了個喪氣長舌的婆娘,天天指著鼻子數落他這也不那也不,二弟還能什麼事?!”程始一掌拍在胡床邊一個小案幾上,那小案幾發出咯吱輕聲,“當初實不該貪圖葛家富有,害了二弟!”
程母看著那微微搖晃的玄鶴紋漆木小案幾,這是照著隔壁萬老夫人屋里的那個匠人打了個一模一樣的。萬老夫人每每一拍案幾,萬將軍那般魁偉的漢子也一團跪拜在地,不住磕頭哀懇老母。曾見過數次萬老夫人發脾氣,好生羨慕,想著自己也能這樣拿兒子就好。可惜,一次都沒這機會用上的案幾,如今兒子倒用上了。
“說起來都是阿母的不是,當初我還在猶豫,說要看看葛家娘子的品行,阿母就忙不迭的應了!”程始想起來就一肚子氣,當時他正因為娶了蕭夫人惹老母不快,于是也不敢在葛家的親事上過分堅持。
程母心虛,且暗暗嘆氣——長子年老,小小年紀就背負家計,便如一家之主般,但有疑難之事自己倒要去問他拿主意,這如何拍案幾耍威風。
“我知道,阿母是為著補舅父,看上了娣婦的陪嫁!娣婦還以為是元漪吃用了,哼,我程始頂天立地,再不濟也不會拿娣婦的陪嫁來養新婦!”程始數落起來一樁接著一樁,“為著董家的臉面,我不曾說破,舅父他還得了意了!”
一提到弟弟,程母也拔高了聲音:“難道就看著你舅父一家死不?!”
母子倆一個脾氣長相,吼起來也是一個賽一個雄壯。
程始當下就不客氣的回道:“一樣的田地,人家能收十斗谷子,舅父只三四斗,自來農事靠勤快才有好收。舅父自己拈輕怕重,還頓頓都要食,吃過一餐野菜糧就來尋阿母哭,還有臉怪旁人!”
程母艱難的辯解:“你舅父自小不曾勞作,又弱,如何……”
“天下大,外頭的州郡都易子相食了,舅父還金貴呢!我們兄妹幾歲就干活了?”程始冷冷道,“阿續上山挖野菜時才四五歲大,有一回險些野狼給叼走了,十個指頭裂開的沒一個好,晚上還得學著拿針,痛得睡都睡不著,倒不見阿母心疼!”
自來家境艱難,最苦的必然是長子長,程母辯無可辯,忙中抓住一樁:“那蕭呢!他也吃不干活,你還不一路養大,還給他讀書娶婦呢!”
程始嗓子也扯高了:“蕭家出事時阿才幾歲,比老三還小呢,那會兒咱家至不著了,我連老三都舍不得使喚,還會阿干活?!可舅父幾歲了,阿永外弟幾歲了,好吃懶做,怕連秧苗都不識罷!”
程母恨恨咽下一口氣,道:“好,這都罷了,那你還幫著重立蕭家呢!蕭家都破落什麼樣了,大宅早教賊子一把火燒了,你還要重建起來……”
“阿母不必說了!”程始利落的打斷道,“定又是葛氏與你說的,這長舌婦!”
程母回過頭,不去看兒子的眼睛。程始不屑道:“我不怕與阿母說,我不但幫阿重建了蕭家大宅,還買回了不當年蕭家抵賣出去的田地,但凡能尋到的蕭家老仆也都贖回了!”
程母氣急敗壞,指著兒子:“你,你……”
程始得意道:“當初元漪就說,要嫁個能幫振興蕭家的男人,做牛做馬都,我若不能,另尋別人去嫁!我一口應了。”想起妻子當年的艱難,程始面不忍,聲音都了:“元漪可憐吶,堂堂蕭家公子,卻迫到那份上了。”
程母恨鐵不鋼,舉起拳頭用力捶了一下兒子的肩頭:“你這不的,那麼個二嫁婦,家破人亡,財都抵賣了,你還這麼稀罕!不嫁你這傻子,還能嫁誰?”
“兒就稀罕!”程始捂著發痛的肩頭,毫不在意道,“兒小時在蕭家大宅頭回瞧見時,兒就稀罕上了,除了,兒誰都不想娶,虧得天下大,不然兒哪有這份運氣!”
話鋒一轉,他又道,“阿母也別說這便宜話,蕭家雖破落了,當初想娶元漪的也不是沒有。你當是阿息麼,一次兩次倒那麼多陪嫁才許的出去。”
提到幺,程母氣也餒了,只有嘆息的份。
程始接著道:“元漪乃中豪杰,說話算話,這些年來跟著兒風里雨里,刀山火海,多次兒命懸一線,多虧有元漪才撐的過來!”
“是是是,天好地好,只有你新婦一人最最好!”程母賭氣道,哪怕知道是事實,也不肯認這個慫。
“元漪自是好的!”程始大聲道,“阿母抬頭出去看看,如今建功立業的那些個將軍、侯爵,十個里頭七個都是原先鄉里的豪強大戶,不是行商有錢的,就是世家出的,剩下那三個雖出貧寒,卻是早投了陛下,立下從龍大功的。可咱家呢?”
程母心知這話不假,隔壁萬家原就是當地州郡的大豪族之一,萬將軍的亡父留下了大筆財帛田地另好些部曲,這就是萬將軍發家的本錢。
“起事靠什麼,要人要錢,就算兒能振臂一呼召集些兒郎,可軍餉呢,糧草呢,將士們傷了殘了要恤歸置吧,難道看著他們的孤兒寡母活活死,豈不冷了旁人的心?咱家原先不過一略有些余糧的農戶,哪里拿得出來!”程始想起當初的艱難,聲音都梗塞了,“打下城寨雖有俘獲和富戶貢獻,可也不能窮盡搜刮呀,一旦壞了名聲,與土匪強盜何異?!”
“偏偏咱們鄉沒龍氣,陛下也好,當世幾位馳騁天下的英雄也好,竟沒一個在鄰近的。”關于家鄉的地理位置程始也很郁悶,他不是有野心的人,當初不過想趕找一個靠譜老大投了,以后好好效力,謀一份前程就是。明明家鄉也山靈水秀,怎麼就是不出帶頭大哥呢。
“從戾帝篡位天下群雄反正算起,到兒結了萬將軍,短短十來年,多扯旗起事的人馬被滅的無聲無息,昨日還在喝酒吃,貌婦人環繞,今日就頭顱掛在城門之下或旗桿之上。妻兒老小不是戰中丟棄了,就是死于非命。元漪對兒說了,咱不能學那盜匪行徑,只圖一時痛快,大有大的鬧法,小的小的保全之。”
程始起,在屋來回踱步,嗓門愈發大了:“那會兒得來的一分一毫都要小心計算著花用,要修葺兵械城墻,要休養傷病,還要四招攬有能之士!咱家也沒什麼大名,人家英雄豪杰憑什麼來投,不就是憑一個仁義惜民兵如子的好名聲麼?!元漪自己舍不得吃舍不得穿,連繳來的帛錦緞都要拿去換糧草。若非如此,娖兒…娖兒也不會…”
一想起長,程始不梗塞:“就這樣,一邊抵盜匪和外來擄掠的殘兵散將,一邊安鄉里,方圓幾個郡縣的豪族和百姓也肯認兒這個名頭,兒才漸漸立住了基,不至與那盜匪一個下場。阿母總覺得兒有錢,不肯拿出來給阿母花用,卻不知兒難吶!”
程母實則也并非財,不過是蕭夫人進門之后眼見兒子把什麼都給蕭夫人管理,心生妒意而已。這些說辭之前也聽過,可總覺得兒子是在推托,把錢給新婦那般爽快,給老娘卻推三阻四,是以越來越氣。這回見兒子眼泛淚,聽來卻是信了九分。程母囁嚅道:“后來不也有幾個有名的將軍來招攬你麼?”
“招攬?!哼,替死鬼罷了!”程始冷聲道,“遇上萬將軍之前,兒吃了多次虧。那些聽起來好大名頭的甚麼大將軍,知道兒出寒微,都不把兒放在眼里。好聲氣的,還會拿金銀珠寶來說是‘邀君共商大事’,托大些的,只滿空話,一石糧草也無就兒過去聽他們命令行事!”
程始瞪著程母道:“虧得元漪機警,一直防備著。對兒說‘沖鋒陷陣易,良臣擇主難’,一定不能輕易托付家小。是以才將阿母你們始終藏在鄉里之中,倘若不妥,兒和元漪當即可以輕騎而走。就這樣,阿母還整日埋怨兒‘只帶元漪在邊福,卻父母兄弟在鄉間吃苦’!后來結上萬將軍,兒不是快馬加鞭把你們從鄉間接來了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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