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城的風自然好。
雪后初晴,市井像著懶腰打了個呵欠,吆喝賣的聲音朦朧在白霧里,穿著紅綠棉襖的孩走街串巷地打鬧,摔在雪地上也不疼,似乎因了這雪,一切都是鈍的。
劍南道使馮乘先告辭了,陳璆屏退仆從,獨帶著奉冰往東市去。秋冬刑德肅殺,今日似乎也在押送死刑犯,一路上人頭攢,都是看熱鬧的百姓。陳璆走到半路又猶豫地看他:“今日的東市要殺人……”
奉冰淡淡地道:“我們不去湊熱鬧便是。”
他以為陳璆怕見,先自踱進了店家的廊下。陳璆卻滿以為奉冰是想到了五年前的舊事,太子親舊黨羽數千,俱押送東市腰斬,從早到晚,鍘刀起而復落,落而復起,直殺了半個月才殺干凈。——雖然那時候李奉冰收系詔獄之中,其實是無緣得見勝景的。
陳璆覺得這四皇子有點兒意思——那麼淡,像一陣輕煙。這樣的男人,卻嫁給了一個男人——歷來只有狀元尚公主,裴耽是頭一個“尚”了皇子的。陳璆生長京畿,養就皇城腳下的混不吝格,他不覺得接一個曾經謀逆的庶人有什麼不妥,反而興致想挖出更多當年的辛,毫不猶豫地跟上去,負手在后,隨著奉冰點評長安城琳瑯滿目的貨品。
到一家綢緞莊,奉冰停了步,看向高架上支起來的繡布,微微凝眉。陳璆見那是一幅石榴紅團花斜紋蜀錦,艷浮,云影纏綿,煞是人,便道:“李郎君喜歡?”
奉冰搖搖頭,“我曾有一件裳,是這個品。”
一旁店主連忙笑臉迎上:“小店也可以制的,您要不要瞧一瞧小店的針腳?”捧上來一件襦,正是這蜀錦制,艷,“哎呀,這雖是子式樣,二位姑且一看,是不是針腳細,針工老到!二位但需吩咐,什麼樣的小店都可以定制……”
一時沖心起,陳璆將那件襦從店主手中接過了。店主一愣,尋常男子是不會這樣魯莽的——然而他竟將襦往奉冰上比劃,還笑得勾起角,“這個品,的確很襯李郎君。”
奉冰陡然往后退了兩步。抬頭看向陳璆,眼微微地冷淡了。
他忽然明白了這個人突如其來的善意。
他是一個談資,五年過去了,他仍是漂在京城茶盞中的那一片最佐味的葉子。
他不覺傷心,只是稽。他曾經嫁給一個男人,又曾經被那男人拋棄。他們喜歡看他五年后仍一驚一乍、沉陷往事的樣子,好像這樣就能增添更多的唏噓。
但那裳確是好的,流麗的波詭云譎,能照見他的前塵往事。他深呼吸一口氣,蒼白著臉笑道:“來京一趟不容易,確實要給家中眷買些禮。不過蜀錦是地方之,要有些長安特的才好。”
陳璆沒想到奉冰會如此得地回答,愣了一下,待奉冰繼續前行了,才又追上去,“郎君家中……有眷?”
這話問的,他簡直想咬了自己的舌頭。誰家中沒有眷?但他這個“眷”是有所指的。
果然,這個問題太容易逃,奉冰歪頭微笑:“有的,遠在牢州,等我歸家。”
陳璆訥訥。兩人聊著天逛過了東市,人最擁的地方也不去湊熱鬧——猜測那是在行刑。到了晚上,又去崇仁坊一家有名的酒樓用了晚飯,奉冰的神始終淡淡,看不出生氣,但也沒有分毫喜悅。
崇仁坊是京中貴戚聚居之地,香云簇簇,笙歌連夜,從酒樓雅間的窗外去,可以見太極宮的挑角飛檐,上頭正懸著一水晶盤一般的圓月。
今日是十一月十六了。
“那頭,”陳璆喝了點酒,又壯了些膽,手指向崇仁坊某,“就是裴相的大宅。今上賜的!九間九進,氣派十分,若點起燈來,怕是連皇宮都要失!”
奉冰輕道:“陳使君糊涂了,怎可以拿皇宮作比。”
目卻已向他所指的地方。那真是一座大宅,月下依稀見有亭臺樓閣,有一頃寬廣的池塘,波平如鏡,依約似結了冰,正映出圓月清輝。但整座宅邸幾乎沒有點燈,也或許是點燈了,但被墻垣遮擋而看不見,窸窣的黑暗里,仿佛一只蟄伏的巨。
“裴相忠勤為國,恐怕還未歸家。”陳璆訕訕地笑。
奉冰道:“今日去尚書省禮部,他卻不在的。”
他說得很自然,好像本不在意那個前夫了,但話里又出奇特的稔。陳璆不知如何接話,奉冰也意識到自己說得不妥,垂下了頭。
他有時候會忘記自己已與裴耽和離了。
若不是和離了,裴耽原也不可能坐到六部尚書、天下冢宰的高位。
只是經過這一不變的五年的淘洗,他的漸漸被磨鈍了,五嶺之南風煙蒼冷,視野里永遠是高云霄的山巒,有時他覺得什麼裴耽、什麼太子,都是上輩子的事。
可一開口,還是好像很在意。他不喜歡這樣。
他也喝了酒,回路上兩個醉漢相扶,倒沒了白日的芥,你一言我一語地凈說些廢話。就這樣踏著月回去,到邸舍庭中,與陳璆終于作別。
四下里寂靜了,他轉,看見廊下那一脈流水,玩心忽起,提起襟,微微屈膝,一躍,便跳了過去。搖搖晃晃站穩,又回頭,得意地去瞧那水。
真不錯,縱然喝醉了酒,也到底邁過來了。
這一夜的酒頗有后勁,累他直睡到了日上三竿,猶覺渾不舒服。昏昏沉沉地扶著額頭起,春時卻不在,他只得自己洗漱收拾,剛走出門,卻見十余名朝集使與隨從俱圍著庭中那禿禿的梧桐樹,幾個箱子都敞開了,雪后的日照下來,人人都抿了一言不發,盯著站在中間的人。
站在中間的人一見了他便帶上哭腔:“郎主!”
卻是春時,一,手足無措。
奉冰一怔,快步上前,“怎麼回事?”
“我帶來上貢的蜀錦,”馮乘了眉心,疲憊地說,“昨日未來得及收房中,今晨清點,卻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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