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的聲音又響了起來。
薛晏跪在佛前, 百無聊賴,索開始背起了他讀過的兵書。那兵書上盡是殺伐之道,腥極重,薛晏面對著悲憫眾生的佛祖, 倒是分毫不忌諱, 心中百無聊賴地念念有詞。
就在這時, 他聽到后約有個小沙彌, 道了句佛號。
“阿彌陀佛, 施主深夜前來,不知所為何事?”薛晏聽到小沙彌問道。
薛晏知道,這肯定不會是東廠的人。東廠的番子來無影去無蹤, 尤其注重匿蹤跡, 斷不會讓個小和尚輕易撞見。
接著,他便聽到了一道清泠泠的、溫涼和如山澗雪水的聲音。
“深夜難眠,來拜一拜佛。”他說。“小師傅不必照應我,自去歇吧。”
君懷瑯?
薛晏后背一僵,竟像是幻覺了一般,腦子里一時間也空了,什麼都裝不進去了。
……他還來做什麼?
那邊,小沙彌應是, 沖著君懷瑯行了個佛禮, 轉便離開了。君懷瑯看著他離去的背影, 長舒了一口氣,低頭看了一眼被自己別扭地抱在懷里的披風。
披風下, 蹩腳地擋著一個食盒。
待小沙彌走遠了,君懷瑯才轉回來,看向佛堂。
里頭點著燈, 很亮,佛龕前頭還供著一排高大的蠟燭,搖曳著照在佛像上,反著熠熠的金。高大空曠的佛堂中,跪著薛晏,背脊直,被巨大的眾佛包圍著,顯得有些渺小。
君懷瑯過門檻,走了進去。
他在薛晏的側停下,低下頭去看向他。也恰在這時,薛晏抬起頭來,暖黃的燈火映在了他的眼中。
許是燈火的澤過于溫暖,君懷瑯竟從薛晏那雙冰冷的淺眼睛里,看出了一熾熱的緒。
“我來給你送些東西。”君懷瑯說著,將手中的披風遞到了薛晏的面前。
薛晏沒接,倒是將目挪到了他手中的食盒上。
君懷瑯有些尷尬地清了清嗓子,說道:“這些……都是姑母讓送來的。讓我轉告給你,今日冤枉了你,很過意不去。”
“都是?”薛晏問道。
君懷瑯向來不太會說謊。他錯開目,含糊道:“有一些是。”
要當面告訴對方,自己半夜特意將送給自己的夜宵打包帶來給他,君懷瑯是斷然說不出口的。
卻聽到薛晏低聲笑了一聲。
“是不是傻?”他道。
“什麼?”君懷瑯一愣。
接著,他看見薛晏平靜地抬起頭,看向面前的大佛,平緩地說道:“當時,分明是我將你妹弄丟,為什麼不指責我,反倒要幫我?”
君懷瑯聞言,一時語塞,不知該怎麼回答他。
因為連他自己也說不清。
他既疼他妹妹,不愿讓一點委屈,更不想讓再和薛晏牽扯半分;但同時,他心深又很清楚,現在的薛晏,尚且是無辜的,了冤屈。
于是,他那麼做了,也因此看到了前世錯過的真相。
他妹妹和薛晏之間,原本是不該有齟齬的,一切的原因,只是二皇子一眾人的捉弄和玩笑。
他低頭看向薛晏。想通了這些,他心底里反倒是平靜了下來,就連前世那本書帶給他的恨意,也淡去了不。
這一世,誤會解開,薛晏和君令歡也能夠止步于兄妹的親,那麼前世種種,也無法再去追究了。
君懷瑯也歇了這種心思。
這麼想著,君懷瑯像是最后同薛晏確定什麼一般,說道:“因為你說過,以后你是令歡的哥哥。既已做下了承諾,我不信你會毀約。”
說著,他彎腰將食盒放在了地上,抖開披風,披在了薛晏的上。
他靠近了薛晏,清冽的木香淡得幾乎聞不到,卻將薛晏若即若離地包裹住了,讓他全僵,像是套上了千斤重枷。
片刻之后,薛晏麻木的知覺才緩緩回籠。
他低沉卻清晰地嗯了一聲。
“日后,我也不會再這般不小心。”他一字一句地說道。
他聲音不大,但君懷瑯聽得出里頭的篤定和承諾。他臉上不由得漫起笑意,單手提起袍擺,在薛晏側的團上跪了下來。
“我聽令歡說,你是要替取一盞燈?”君懷瑯一邊問著,一邊很自然地隨手將面前的食盒打開。“什麼樣的燈?”
這其實不是君令歡告訴他的,而是他夢里夢到的。在夢中,他也依稀記得那盞燈很好看,讓他忍不住上前去,將它摘下來,想到妹妹手中。
他想知道那是盞什麼樣的燈。
薛晏卻是一頓。
什麼好看不好看的,他向來記不住,也從來不去注意。他只記得,君令歡看向那盞燈時,那雙眼睛,看起來特別像君懷瑯。
他看了君懷瑯一眼,沒有說話。
“嗯?”君懷瑯對上他澤淺淡的眼,不明就里。
接著,他就見薛晏輕飄飄地轉開了目,說道:“忘了。”
……這才多久,說忘就忘了?
君懷瑯有些詫異。接著,他就見薛晏跪在佛前,頗為自然地出手,從食盒中取出了個糕點,咬了一口。
“多謝。”他見薛晏抬眼,看向自己,那裝滿了令人捉不的緒的眼中,居然蘊著兩分淺淡的笑意。
君懷瑯兩世加起來,都沒見薛晏笑過。那人雖容貌驚艷,卻生得冰冷凌厲,未料得此時,他即便面上仍舊是冷淡的,眼中卻化開了堅冰,驟然亮了起來,讓人心口一跳。
君懷瑯條件反地匆匆轉開目,一抬眼,就對上了佛像燭之下悲憫的雙眼。
君懷瑯恍然驚醒了似的,難得出驚慌的神,手匆匆奪過了他手中的點心,放回了食盒里。
佛門凈地,可是最忌諱葷腥的!拂準備時并未注意,食盒中有好幾盤葷菜,薛晏手中拿著的點心,也是牛樅餡的。
他今日心思太重,被太多事占據了神思,怎麼竟忘了這個了!
君懷瑯連忙打開食盒,將幾盤沾了葷腥的食都收拾在了一層中,藏在了食盒的最底層。
薛晏則在旁邊看得有趣。這清冷得像小仙人似的年,難得地失措。一看他就是平日里被伺候慣了的,日常雜事皆不染指,此時收拾起來,難得有幾分手足無措,看起來頗為可。
沒想到他最后還像個藏糧食的小耗子,把那些帶的統統擱在了最下頭,就像是佛祖真看得見似的。
薛晏的角不由得勾了起來。
君懷瑯收拾完了,還不忘俯,向佛像行了個禮。他沒什麼宗教信仰,但卻向來心懷敬重,也知曉在佛家的地界上,就當遵守他們的規矩,不可憑白將人的凈地玷污了去。
“弟子一時不慎,犯下錯,還請佛祖寬恕。”君懷瑯不忘道了句歉。
薛晏卻在旁邊輕輕笑了一聲:“你還信他?”
君懷瑯起,就見他在旁邊好整以暇地看,雖說也是跪著的,卻無半分敬重的模樣,看上去倒是舒適而不羈。
“有什麼可藏的。”薛晏勾了勾,隨意瞥了那佛一眼,說道。“在他面前吃葷的是我,吃一口也是吃了,他若要罰,罰我好了。”
他這話說得輕飄飄的,甚至帶了幾分對面前佛祖的戲謔。
君懷瑯低聲音道:“慎言。”
薛晏卻笑了笑。
“原本就是,不必怕他。”他說。“他若真開了眼,早該把我收去了。我殺過那麼多人,惹下那麼多冤孽,可比在他面前吃口的罪過大得多。”
君懷瑯聽得心里有些堵。
他只道命苦之人,會將希寄托在神佛上,卻從沒想過,若苦到了某種地步,會連神佛都不相信。
這是一種早已放棄希的麻木。
君懷瑯不由得正道:“戰場上殺的人,怎能在此相提并論?再者說,你惹下了什麼冤孽?不要因著憑白被了幾聲煞星,就給自己扣這樣的帽子。”
薛晏的目深了幾分,同時心下還生出了些好笑。
也不知他這顆心是怎樣生的,天下皆說他是煞星,連他自己都深信不疑,卻偏偏這人不信。
都不知道怕的嗎?
他又聽君懷瑯接著說:“你只要日后不濫殺無辜,神佛也不會降罪與你。”
薛晏不由得看了君懷瑯一眼。
怎麼,膽子這麼大的人,還要教自己怕那泥塑的神佛?
雖說君懷瑯說這話,只是想讓薛晏有些敬畏之心,日后莫要在佛家的地界口出狂言。但對上薛晏直白的目,他還是有些赧意,微微錯開了眼神。
接著,他聽薛晏問道:“你說這話,是要替誰管著我嗎?”
君懷瑯頗有些無語地心想,當然是。畢竟你日后濫殺的那些無辜之中,就有我全家。
“就當是如此吧。”君懷瑯說。
薛晏微不可查地勾了勾。
他沒想到,自由慣了的野狼,聽說有人要將籠頭套在自己的脖頸上,心中的緒,竟是抑不住的向往和欣喜,甚至有了想要搖尾的沖。
他面上卻不顯,淡淡說道:“既然如此,那你可得看住我了。”
他抬眼,又瞥了那佛像一眼。
既他讓我信你,那勉強給你個面子,也未嘗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