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視線不輕不重的落下來,落到那跪著的人上,已然重如千鈞。
忍冬咬咬牙:“回陛下的話,奴婢要稟報的正是前日太極殿之事,奴婢……奴婢懷疑公主就是當晚之人。”
“你在胡說什麼?”染秋氣得想沖上去堵住的。
可皇帝眼神一低,頓時又打消了念頭,只得悶悶抱不平。
“說下去。”皇帝直起了。
忍冬得了皇帝命令,愈發有恃無恐:“那晚正是奴婢守夜,公主一疲憊很晚才回來,也不要奴婢服侍,后半夜約還聞見了燒東西的味道。奴婢當時覺得奇怪,但是也沒多想,直到后來約聽到太極殿出了事才覺得不對。奴婢害怕到牽連,這才一時昏了頭使了法子想要調離猗蘭殿……”
“不是這樣!”染秋沒想到會這麼為自己罪,終于忍不住出聲打斷,“明明是你先背的主,怎麼反而倒打一耙?”
“奴婢自知做的不對,如今也只是想將功折罪,萬萬不敢欺瞞,求陛下開恩。”忍冬見那嬤嬤已經逃了,面不改心不跳地把事都往嘉上推。
“你……”染秋從沒見過這麼沒臉皮的,氣得臉鐵青,可那嬤嬤已然跑了,一時也沒辦法。
雙方各執一詞,吵得皇帝微微皺了眉。
張德勝見狀立馬站了出來:“都閉!陛下面前,豈容你們如市井一般放肆,再敢大呼小,小心人拉出去掌。”
兩人被這麼一嚇,皆不敢再爭辯。
車駕里許久沒有靜,皇帝目掃過那一言不發的跪著的人,眼神忽然一頓:“嘉,你手里拿的什麼?”
嘉一愣,低頭看向自己的手心,里面躺了一個小小的玉兔墜子,是去歲生辰的禮。
皇兄一問,忽想起那晚被他吻住時,脖子上掛著的也是這麼個墜子。
嘉不知道他記得多,一時間腦海里哄哄的,又熱又窘,下意識地想攥起拳將這墜子遮住,但暴在皇帝的目之下,一也不敢,只得輕輕抬起了手腕:“是個墜子。”
細細的一紅繩垂下來,隨著的手腕微微晃著,皇帝不知怎的腦海中忽出現了一幅極其昳麗的畫面,看見那玉墜懸在那子的口,一晃一,忽高忽低,和那口上月牙胎記一起,晃的他心煩意,整宿整宿地睡不安穩。
“呈上來。”他按了按眉心,似乎有些煩躁。
張德勝躬著子“嗻”了一聲,起朝嘉走去,拿了一面雪白的帕子將那玉墜包了起來遞過去。
沾染著香氣的一紅線挑在皇帝骨節分明的手上,顯得愈發的細,也愈發脆弱,仿佛輕輕一扯,便能直接斷開。
皇帝忍住了想要直接扯斷的沖,十指一合攏,那墜子便被牢牢地握在了掌心。
嘉遠遠地看著,隨著他突然合攏的手全一,仿佛也被握住了似的。
渾不自在。
低下頭,稍稍側開皇帝的視線。
皇帝指尖挲了幾下,細膩溫,的確是塊極好的玉。
再抬起頭,他拿著手中的玉墜,不聲地開口:“嘉,你說說看,是真是假。”
頂著他的目,嘉覺得全上下,從發到腳底說不出的古怪,就好像已然被徹底看了一般。
微微垂下眼:“這個宮人的確是私拿了東西,被臣妹當場撞見了。至于所攀扯之事,大抵是為了罪。臣妹……臣妹從未想過僭越。”
不知是哪個字眼怒了他,話音剛落,嘉忽然覺周圍的空氣都凝結了一般,又冷又沉,直教人全發寒,快不過氣來。
“從未?”皇帝冷笑了一聲,一把攥住了那玉墜。
嘉心臟一,不知為何,忽然有些難堪。
一抬眼對上那張威嚴又冷峻的面容,心里一點點涼了下去。
皇帝今年二十有一,劍眉星目,神采英拔,一副極其出挑的好樣貌。
從前做太子時,便憑著溫潤如玉的姿儀在鄴京頗名,然而登基之后卻因手段凌厲而聞名,威日盛,自此便很有人再提起他的容貌。
嘉倒是記得他年時的意氣風發,只是如今再對上這張臉,卻覺得恍如隔世。
其實認真端詳一番,這張臉除了廓更分明了些,鼻梁更高了些,五大抵沒什麼變化,但眼神卻是再也找不到半分相似了。
從前那雙狹長的眼睛像烈日,像燦星,像穿行在千山萬壑間的風,裹挾著無與倫比的熱烈和揮斥方遒的意氣。
如今這雙眼睛愈發深邃,也愈發迫人,像鷹隼,像猛虎,像暗夜里鋼刀上閃過的寒,銳利的仿佛直接扎進里,得人不敢直視。
嘉終于不敢再看,避開那視線,忽然不明白事為什麼會走到現在這個局面。
有些恍惚地想,如果當初父親沒有去世,也沒有宮赴那場生辰宴,一切會不會不一樣?
那時還只是一個落魄世家的庶子之,因為父親生前善于篆刻的緣故,在大理寺供職時偶與當時監國的太子相識。
后來父親意外喪生,出殯那日,太子微服前來吊唁,母親忍著悲痛把那枚剛完工尚未來得及送出去的田黃章轉呈給了他。
大約是看們可憐,除了不菲的恤外,太子還許了一個愿。
當時父親猝死,們母二人在京度日艱難,因此打算扶靈南下,遷安祖宅,臨走前若說有什麼未競之愿,大概只有看一眼傳說中的皇宮了。
聽說那里白玉為墻金做地,是天底下最尊貴、最氣派之,也是父親生前一直可不可即之。
因此便躲在一縞素的母親后怯怯地問出了聲。
皇宮,這對生于斯、長于斯的太子而言實在是微不足道。
他似乎到驚訝:“只要這個?”
嘉點了點頭,有些臉紅。
太子了的發髻,沒再說什麼。
一連數日,宮里再沒有傳來過消息,正當以為貴人事忙,大約是忘記了而準備南下的時候,一個紅太監忽領著一輛華貴的馬車登了門,請宮赴太子的生辰宴。
有些記不得當時的心了,大抵被那隆重的排場震到了,腦子懵懵地被扶上了馬車。
直到了宮才發現,皇宮并不是白玉為墻金做地,那只是坊間沒見識的百姓囿于見識所限的一種天真的猜測而已。
但宮里雕梁畫棟,飛閣流朱,其與華貴遠勝于金玉。
時逢一國儲君的生辰宴,場面更是愈發隆重。
坐在長席的末尾,遠遠地看著那個頭戴冕旒、一蟒袍的年在浩浩的隨扈的擁簇下步大殿,接百的朝拜,那樣的氣度和巨大的沖擊力令此生都難以忘懷。
也是那一天,才真正意識到與當初那個著頭對笑的人如隔天塹。
太子言出必行,又極有風度,即使是在繁忙的生辰宴上,也空親自帶了看一看皇宮。
那天跟在他的后,聽著他清瑯如珠玉一般的聲音,心里悄悄地有些歡喜。
當暮四合,宮門快下了鑰的時候,心頭又不有一說不出的難過。
可誰知先帝對前來接的母親一見鐘,當晚便下了冊封的圣旨。
從此六宮獨寵,氣的皇后離宮。
一切都回不了頭了。
了他的皇妹。
也了他最恨的人……
那一場生辰宴,也被看了跳板,被看做是和娘親蓄謀已久的算計。
嘉到現在都還記得被封為公主的那一天,當先帝拉著的手要“皇兄”時,蕭凜眼中那藏不住的冷意。
像一頭被背叛的野,他第一次失了太子的風儀,冷淡地甩開那遞過來的手,攥著拳轉出去。
往后許多年,他待冷漠的如空氣一般。
而也眼睜睜看著當初那個意氣風發的年變得沉默,冷淡。
最終,一步步變了這個深不可測又冷漠多疑的帝王。
不是沒解釋過,可在殘酷的事實面前,真相是什麼樣還有意義嗎?
更何況,人都是會變的。
當年母親或許真的是意外撞見了先帝,無可奈何才做了皇妃,但是被錦玉食、萬千寵滋養了那麼多年,難道就沒生出過更大的野心?
若說從來都沒有過,連嘉自己都不信。
特別是當母親后來又生下一個皇子的時候。
嘉曾經天真地勸過,不想讓母親爭名奪利,就像以前一樣安安分分地當一個妃子不好麼?
可母親聽了這話只是笑了笑,然后著的頭說自己當了這麼多年寵妃,樹敵無數,流言四起,已經別無選擇了。
于是嘉只好眼睜睜看著事一發不可收拾。
先是皇后離宮,后來太子被架空,再后來先帝猝然崩逝,太子一舉登基,殺伐果斷,母親也在禍國的流言中被殉了葬。
如今,如今終于到了嗎?
察覺到那一寸一寸審視過全的視線,和那越來越重的迫,嘉只覺得深深無力,最后俯著拜下去:“臣妹從不敢心生妄念。”
可皇帝聽到的話,周忽然升騰起一無名的燥意,沉沉的視線仿佛要把纖細的腰肢彎,徹底折斷。
說從未生出過妄念。
那生出了妄念的究竟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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