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德王大戶的房子，在花溪兩岸村落中絕對是獨一份的。遠看牆黛瓦，比周圍房舍高出一節，近看都是嚴合的細磨磚，這是上一代王大戶花了畢生積蓄才造起來的宅院。

方應被兩個王家僕役半請半押的帶到王大戶家，又進了正堂，心裡覺只有一個詞，那就是敞亮。其實這兒算不上奢華，只是方應這段時間以來見慣了鄉村低矮茅屋，猛然進這般高堂，確實是眼前一亮。

沒過多久，王德優哉遊哉的從後面現，與方應分了賓主落座。容貌很不可觀的使婢上過茶後，王大戶開了口，“賢侄以爲，我家兒如何？”

簡簡單單的一個問題，但也要看由誰問出來和問的對象是誰，其中含義是截然不同的。

方應聽到這個問題，瞬間意識到，終於要正式攤牌了嗎？

父親是在化十一年五月底向王大戶借的銀子，作期兩年，算算日子，還有二十來天還款日期就到了。方應可以斷定，王大戶選在這個時候見他，見了後又當面有這麼一問，顯然是要下最後通牒了。

腦中迅速思考如何應對迫，上且先答道：“貴府千金花容月貌、率真無邪，猶如仙謫凡塵也。”

王大戶微微笑了笑，“賢侄過譽了，賢侄又以爲，與你般配否？”

方應從來沒有遇到過如此難以回答的問題，怎麼回答都不好。

如果說一句“匹配”，只怕要立刻被綁了房，從明天起就是王家人了；如果說一句“配不上”，那估計王大戶會立即提出還債問題，說不定還要討論下賣田不夠就賣還的可行。

可是在這個問題上，自己沒有太多的閃轉騰挪餘地，欠債是實實在在有的，無論如何也抵賴不得。

正當方應冥思苦想時，王德卻又開了口，“其實我越來越覺得，你和我家小娘子並不合適，你們的事不了。即使勉強了，最後也是一出悲劇。

我看得出來，你有你的清高和傲氣，雖然你似乎一直想遮掩。而又是個不懂謙退的，俗的說，你們本尿不到一個壺裡。我的確一直想招納你，於今仔細想想，都是癡心妄想了，強扭的瓜畢竟不甜。”

方應意外的擡起頭，沒料到王大戶今日居然如此講道理，莫非真不想再繼續他贅了？

不過方應很犯賤的有點小小失落，在別人心裡從大力延攬的寶貝變了路邊不值得一顧的石頭，這落差還是很有些唏噓。

無論如何，也算了結一樁煩心事，方應將心思又放到債務上，對王大戶謝道：“多謝王員外，至於所欠債務，還是懇請寬限數月，之後在下必定想法還上。”

如果自己到那時了秀才，最差的結果也是往縣學裡一躲不出來了，王大戶就是想債也不好手......給他十個膽子也不敢驚學宮。

聽到方應表決心外加請求寬限，王德渾然不以爲意，淡淡的說：“你我之間，已經沒有這筆債務了。”

方應心頭一鬆，大喜過！還差二十天就到期的這筆債務，確實是他心底的一塊石頭，最難點就在於他沒有解決辦法，只能任人擺佈。

就算把分家後擁有的三畝地抵債，也才只能償付一半而已，即便如此，那以後吃什麼喝什麼？

沒想到王德王大戶居然輕描淡寫的一筆勾銷了，更沒想到他居然是個面冷心熱的善人，實在看不出來。方應一時間慨萬分，頗爲的說：“王員外今日之恩，小侄他日必有所報。”

王德卻擡起手，阻止方應繼續表達激，“好像你誤會了，之所以說你我之間已經沒有這筆債務了，那是因爲有人付給我三十兩，把借條取走了。從此以後他纔是你的債主，而我和你之間確實不存在債務問題了。”

有人接手了這筆債務？原來如此！方應的心立刻從天堂又跌回了人間，真相居然是如此這樣，枉他對王大戶激涕零，敢是被戲弄，王大戶果然不是那麼善良仁慈的人！

雖然到自己被戲弄了，但方應知道眼下不是較勁的時候，忍氣問出一個自己最關心的問題：“敢問王員外，這筆債落到誰的手裡了？”

“昨日突然從縣中有人造訪我，問起你父親欠我的債務，後來他當場掏出銀子，表示願意買下這筆債。我便把你父親的欠條給了他，還親筆寫了一張同意將此債權移給他的契約。”

聞言方應暗暗稱奇，難道是自己去了趟縣城，引發注意後，有父親的昔日好友打聽到自家欠債的窘境，所以暗中解囊相助？

古人有很多重義氣的事例，這次大概又是一起談。自己若能打聽出是誰講義氣、做好事，一定要“寫”首詩詞讚揚他。

正當方應幻想時，王德彷彿回憶起什麼，“我記起來了，那人好像是城中一個白梅的人派來的。”

被父親深深重創過的白梅姑娘？！方應聽到這個名字，好的幻想登時碎，從天堂掉到人間後，再一次墜落，直接掉了地獄。

他忍不住從椅子上彈了起來，不能置信的問道：“王員外怎麼能把債務之事轉給！”

王德嗤聲道：“你在說笑話麼！這筆債就是個壞賬，你還得起嗎？以前或許還能換來你當婿，那樣也算不賠本，但如今眼看越發不可能，那還有何用？

既然有人肯接手，在商言商我有什麼理由不出讓？醒醒罷，年人！這個世道不是都哄著你轉的！”

方應久久無語，今天幾番猜測，全都沒猜到點上。他以爲要婚，結果王大戶撒了手；他以爲要債，結果王大戶也撒了手；他以爲王大戶腦腦子筋發起善心，結果王大戶其實一點面也沒有；他以爲遇到了做好事不留名的雷鋒，結果遇到的是父親招惹來的仇家。

萬萬沒想到最後會是這個結局，這個結局卻是王大戶無帶來的。這纔是王大戶的真面目，冷酷狠辣，利益面前不講義，該出手時就果斷出手，毫不拖泥帶水。

就看這個做派，自己總覺得他勾結譚公道企圖侵吞貧民田地的猜測很可能是真的。再說王大戶能爲花溪第一大戶，接手祖業以來家產增長了一半，果然是有其原因的。

三十兩銀子不算是小數目，抵得上二十畝地一年的全部收，相當於五口之家兩年的所有花銷，約等於一名衙役將近三年的工食銀。

這筆債若王大戶手裡，方應不是很擔心，一是王家有招婿念頭，不會真將自己怎麼樣；二是作爲同鄉近鄰，不好太難看；三是自己父親雖然失蹤，但畢竟是花溪唯一的功名士子。再加上癡迷自己的王小娘子從中斡旋，不會太難過。

但要是這筆債要是落到記仇的白梅手裡呢？那絕對就是另一種景象，不會輕易放過這個機會折騰自己的。所以這是最壞的結果，弄不好就真陷債務危機無路可走了。

“今日請你過來，就是要轉告與你，你好自爲之。”王德點點頭，便擺出送客架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