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黃誠見了留字,自然想到兩人之前戲言,忙求眾人幫忙找尋,誰知總未找到人,只見跡消失在林之中而已。
有獵戶便猜,是不是虎豹之類出來覓食……將人攝了去。
黃誠大喜大悲之余,便暈厥過去。
待醒來之后,人卻已被獵戶帶至家中,黃誠起仍去尋陸本瀾,那獵戶勸道:“我們眾人找了大半日,連個蹤跡都不曾有,你又何必再去白忙一場呢,如今你們兩人有一個活著,已算是命大的了,若是貿然回去,再遇上虎狼等,又怎麼說?”
黃誠痛定思痛,想到羊角哀與左伯桃的故事,便并未再堅持上山,只在臨去時候跪地叩拜,說道:“陸兄一片心意,我已經盡知,今日去京城,倘若高中,也不負陸兄深,改日也定會轉回,重尋拜祭。——君既做左伯桃,我當為羊角哀,生死不負,如此而已。”
后來黃誠上京,果然得中二甲第六名,殿試之后,點為鄜州知縣,擇日上任。
啟程之前,各同級的進士們不免彼此應酬寒暄,黃誠勉強隨之參了兩回宴席,因念著本是兩人同行,如今一人得中,不免凄惶,便意興闌珊而已。
這日恰逢寒食,眾人都是青年才俊,吃得興起之余,便有人來勸黃誠,因見他愀然不樂,便笑說:“黃兄這是為何,莫非酒食不對你的口味?”
黃誠本無此心,因這人的話,心事,便勉強笑道:“‘士志于道,而恥惡惡行者,未足與議也’。然酒食雖佳,怎奈弟平生只一味。”
眾人便問是何,黃誠便說是鹿,誰知那人大笑,指著席上一味曰:“這不正是?”
黃誠意外,又吃了兩筷,只覺疑,還當這人是作弄自己的。
原來在山上之時,他因覺得那極,便問陸本瀾乃是何,又問他如何不吃,追問的急了,陸本瀾才勉強說是鹿,且說已經在烤的時候吃過了。
此刻黃誠嚼著這,總覺得跟昔日那味大不同……
這會兒,那些人酒酣耳熱之余,詩興大發,也做了數首詩詞,黃誠恍惚之時,忽然聽聞“割奉君盡丹心”等字句,自是說的先秦時候公子重耳落難病重,他的臣下介子推割下大上的,烤了奉給重耳吃,重耳才得清明活轉的典故,后來重耳為報恩,卻誤燒死了介子推,后悔不迭,自此之后,民間才有寒食節之說。
黃誠不覺心驚跳,越想越是駭然,最后竟自席上跳起來,面蒼白,俯大吐特吐不止。
原來他又想起同眾獵戶去找陸本瀾之時,并未見過有什麼鹿骨等留下。
而被獵戶救回來之后,曾有人問他們為何貿然上山,又在山上過了幾天等,黃誠一一說了,又說自己吃鹿充的話,獵戶訝異道:“綿山上自來不曾見過有鹿,何來的鹿?”當時黃誠還并未在意。
好端端地晴天,忽地攏了一片云過來,黃誠說罷之后,窗外的風兒也都涼颯颯地,蟬鳴亦低了好些。
任浮生總算明白過來,亦圓睜雙眸道:“你說什麼,當時他割了自己上的……烤給你吃?”
黃誠雙手掩面,渾抖,不能做答。
任浮生只覺得聞所未聞,看看黃誠,又看看白四爺:“四爺,這、這……”
四爺一聲不響,仍是面無表。
黃誠喃喃道:“我還說什麼,‘古有羊角哀舍命全,我難道不能為君一死’,誰知道他竟然是這樣……我得知所有后,本想去綿山再行找尋,然而出京之日已近,我、我……”
任浮生呆呆看著他,不可置信地道:“你如今尚不知他生死?你就再沒回去過?”
黃誠道:“我、我……”恨不得放聲大哭。
忽聽白四爺默默道:“他不回去,正是因為已經知道陸本瀾的生死。”
黃誠猛地抬頭,淚痕滿臉。
白四爺微微嘆了聲,看了黃誠半晌,言又止,往外而行。
任浮生見他要走,跺跺腳,才要轉追上,卻聽外頭有人道:“你們是什麼人?在這兒做什麼?”
說話間,廳門口人影一晃,原來是秦晨來到,猛然看見黃誠跌坐在椅子上,神頹喪如死,便又搶過來扶住:“大人這是怎麼了?”
黃誠擺手,勉強道:“無事……”
秦晨見白四爺那樣冷峻威嚴,又看任浮生腰間帶劍,臉上神也很不善,便喝道:“你們兩個站住……”
白四爺理也不理,任浮生倒是回過頭來,黃誠見他要惹事,忙拼命按住手:“這兩位是京上差,不得無禮。”
秦晨見任浮生回頭,他也正要起相斗,聽了黃誠的話,方哼唧了兩聲,悻悻地小聲道:“是上差又怎麼樣……了不起麼……”
任浮生橫他一眼,躍出廳門自去。
黃誠見人已去了,自個兒也覺著倦力竭,垂著眼皮兒低低問道:“你來做什麼?”
秦晨把他扶住了,才想起自己的來意,忙道:“大人,有大案子出了,小周村的保長來告,說是他們村里老張頭家生了怪案。”
黃誠尚未回神,只怔怔著秦晨,秦晨道:“這案子很是古怪,張家的人竟然說是城隍廟里的小鬼兒昨晚上進了他們家,將張老大剖腹挖心,還擄走了他家的兒媳婦。”
黃誠呆了呆,才皺眉道:“鬼……殺人?”
秦晨道:“可不正是呢,張家人看的一清二楚。”
且不說縣衙里秦晨稟告案,只說白四爺跟任浮生出了縣衙,浮生便道:“這次跟著四爺出京真是太對了,竟見過這麼些做夢也想不到的。”
白四爺翻上馬,浮生又道:“四爺,黃知縣雖然糊涂,不過素閑莊這案子做的倒也還算不錯,畢竟還保全了那青姑娘的一條命呢。”
白四爺才道:“是麼?”
浮生見他似不以為然,便道:“四爺覺著他做的不對?”
白四爺輕哼道:“茍利于民,不必法古,茍周于事,不必循禮……聽來倒是無礙,然而倘若都如此,便極易放縱行事,久而久之,人人自以為是,律法將不知何。”
任浮生咂了咂,不知如何回答,忽見四爺撥轉馬頭,往城門方向去,浮生便問:“這是去哪里?”
白四爺道:“去素閑莊。”
浮生聞聽,喜不自:“太好了,我也正想去見見哥兒呢!”
白四爺掃他一眼,眼底似有一抹笑意。
浮生最擅察言觀,當即湊過去問道:“四爺,您為什麼忽然想去素閑莊了?”想到在酒樓上四爺言又止,他便涎皮笑臉地問:“四爺,您究竟跟哥兒有什麼淵源呢?”。
白四爺眉尖微微一挑:“想知道?”浮生正點頭如啄米,白四爺卻一笑,竟打馬疾行,即刻便甩開他十數步去。
兩人出城,行了兩刻多鐘,便放慢馬兒,緩緩地沿葫蘆河而行,卻見河邊楊柳依依,綠蔭郁郁,約可見河對面,有孩在樹蔭中玩耍嬉戲。
四爺遠遠地看了一眼,他從來都于朝堂上打滾,在各詭異案件、腥風雨里穿行,極有這樣怡然心快之時,迎面又有風自田野上徐徐吹來,更覺愜意。
如此行了會子,任浮生左顧右盼,見前頭有個小從草叢里鉆出來,手里牽著個用細草捆住了的蜻蜓跑過,浮生便問:“小孩兒,你可知道素閑莊怎麼走?”
那孩子忙止步,回頭看了他一會兒,手指了個方向:“過了橋就是了。”也不等浮生答話,便飛快跑了。
浮生跟四爺打馬往前,走不多時,果然看見一座橋架在葫蘆河上,揚眉看過去,見河那邊依舊一片柳蔭,綠蔭遮蔽中,似有人家。
不說四爺來訪素閑莊,只說那給浮生指路的小孩子,蹦蹦跳跳地過了橋,沿著河邊跑到柳樹下,口中道:“哥兒,哥兒!”卻并無應答,他便問旁邊的孩:“哥兒呢?”
孩道:“先前青姐姐來,不知道去哪兒了,你找做什麼?”
那孩子嘆了口氣,著那蜻蜓道:“我剛捉了這個,本來給玩兒的。”兩個人因湊著蹲在一起,便看那蜻蜓在手上飛舞。
而先前,在柳蔭之中,哥兒正跟青玫兩人挨著坐在樹下,青玫因把在縣衙的種種說了一遍,又問道:“你為什麼要我供認……是被你訓斥后才跑出去的?”
云鬟輕聲道:“知縣大人最厭子行為逾矩,只有這樣說,才能他不偏不倚,公正判案。不然又要多疑心姐姐了。”
——休說是縣,就算是別人,倘若知道青玫是出去跟一個人會面,自難免心有微詞。
青玫點了點頭,垂首道:“事到如今,我也不瞞你了,我出去見的那個人是……”尚未說完,云鬟已經道:“姐姐不用說,我已知道了。”
青玫愣怔,云鬟附耳過來,在耳畔低低說了兩句。
青玫的臉上由白轉紅,復又散去:“你、你怎會知道。”
云鬟微微一笑,并不回答,青玫握了握拳,把心一橫道:“哥兒心里,是不是……瞧不起我?”
云鬟笑道:“這是為何呢?”
青玫白著臉道:“畢竟、畢竟并不是父母之命,妁之言。”
云鬟抱著雙膝,仰頭念道:“野有蔓草,零漙兮,有一人,清揚婉兮,邂逅相遇,適我愿兮……”
青玫睜大雙眸:“這是何意?”
云鬟道:“意思便是,倘若有自個兒心儀之人,而他也恰恰對你有意,兩相悅,已是極難得的了。”的角雖挑著一抹笑意,眼底卻是憂云郁霧,朦朦朧朧,卻又斂起,只低低道:“我娘昔日在時,就曾常跟我念。”
青玫著急握的小手兒:“哥兒……不怪我?”
云鬟道:“我為什麼要怪姐姐,只不過,以后我說的話,你可務必要聽著才好呢,且無論如何晚間是不許外出的,畢竟危險。另外——你們既然已經兩心相許,改日便對陳叔說一聲,到底要讓他拿個主意,為你做主,你不必怕陳叔為難,畢竟還有我呢。”
青玫聽溫溫說來,竟不似個六歲的孩子,反像是個知心知意的姊妹,青玫便用力將抱住,此刻卻說不出一句話來,只覺得心頭竟是前所未有的熨帖。
正在這時,便聽得不遠有人“哥兒”,青玫眼中的淚,笑道:“必然是小寶他們找你呢,天還早,你便同他們在這兒再玩一會子,我先回莊上,待會兒再來找你。”
云鬟答應了,青玫起,看著眼前孩兒稚的臉容,偏這般通人心意的可可敬的,竟不舍得離開,終究俯,在那吹彈得破的臉頰上親了口,這才提著子邁步往前,走了兩步,便又回頭看向云鬟,嫣然一笑。
河畔風輕云淡,林里有蟬唱,不遠有孩的歡喜聲,云鬟無法形容自己眼前所見的這一幕有何其驚艷,——楊柳如,縷幕,旁側有流水潺潺,而站在柳蔭之中,段窈窕婀娜,如此回頭一笑,明眸皓齒。
云鬟自問從未見過這樣天然好的場景,更未見過這樣極無言的孩子。
——就如同一朵年華正好的花兒,用盡所有的力氣,在最好的春日里綻放了最好的明花。
云鬟只顧看,竟然無言,可與此同時,心底竟浮現一脆弱的不安,這一幕實在太過完,然而于而言,世間最完之,往往是十分短暫、不會長久的……
就在反應過來之前,青玫已蹁躚而去,云鬟只得起,撥開柳,往小寶他們說話聲音傳來的地方去,不料才走幾步,忽地心頭莫名一跳,回過,看向青玫離去的方向。
綠蔭深,撲啦啦一連聲響,是林中的雀鳥,仿佛了驚恐,紛紛地振翼飛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