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一，新的一歲， 新的一年。

天沒亮國公府的鞭炮就放起來了， 一波接一波， 噼里啪啦驚天地。宋嘉寧被聲音吵醒，并沒有任何起床氣， 懶懶地躺在被窩， 聽府里各此起彼伏的靜。聽著聽著，宋嘉寧神恍惚起來， 記起了上輩子， 十一歲這年的初一。

那時母親已經纏綿病榻， 形消瘦，雖是過年，家里沒有一年氣，母親的房間一如既往地飄著苦的藥味兒。不懂事， 只知難過不知該如何安，然后眼睜睜看著母親一天一天瘦下去， 到了秋天，香消玉殞。

喪母的悲慟猛地浮上心頭， 宋嘉寧視線模糊， 黑漆漆的寢帳仿佛變了一張不真實的網，讓過去這一年所有的一切都變得虛幻起來。是真的重生了嗎，是真的改了與母親的命嗎？會不會是噎死后進了曹地府， 隨母進京只是一場黃粱夢？

宋嘉寧突然很慌， 怕這些都是假的， 迫不及待地要見母親，要親眼確定母親真的好好的！

“九兒！”宋嘉寧開帳子喚道，聲音焦急。

昨晚守夜的是雙兒，因是正月初一，伺候的下人們都比平時早起了半個時辰。聽到主子傳喚，剛完一遍桌子的雙兒立即提燈推門而。和的燈驅散了房中彌漫的黑暗，也驅散了宋嘉寧心底的恐慌，呆呆地看著雙兒，最終理智下了不安，吩咐雙兒道：“去看看夫人起了沒。”

“姑娘怎麼了？”看出神不對，雙兒張地問。

宋嘉寧強歡笑：“沒事，做噩夢了，突然很想我娘。”

雙兒將信將疑，先勸宋嘉寧重新躺好，提著燈籠去了浣月居。守門婆子已經開了院門，笑著迎進來，雙兒一路來到上房，遠遠就見秋月、采薇站在廊檐下，不像要進去伺候的樣子，院里也沒有其他伺候的小丫鬟。

雙兒有點奇怪，就在準備上前、采薇準備迎上來問話時，就在國公府各的鞭炮聲同時落下去的短暫功夫，上房東窗突然傳來一聲抑不住的嗚咽，宛如一只雛鶯飛著飛著驀地從半空摔落，無助哀求，聽得三個丫鬟全都雙發。

“有事嗎？？”采薇尷尬無比地問，暗暗期雙兒沒聽見。

雙兒就假裝自己沒聽見，笑道：“今兒個四姑娘醒得早，我來看看夫人起了沒。”

采薇看看窗子，想了想道：“再等兩刻鐘吧。”已經半個時辰了，雖然有更長的時候，但大年初一，相信國公爺心里有數。

雙兒臉紅心跳地走了，吹了一會兒冷風，回到宋嘉寧邊，雙兒已恢復平時的穩重，輕聲道：“姑娘，夫人還沒起，您再等兩刻鐘吧。”

宋嘉寧點點頭，患得患失地躺回被窩，估著差不多了，立即起來洗漱，打扮好了便快步去找母親。浣月居，林氏是想起來，可雙不聽使喚，一就哆嗦。郭伯言笑著再躺會兒，他先下床收拾，走出堂屋，迎面就撞見了小兒。大紅燈籠高掛于廊檐，小丫頭披著梅紅斗篷顛顛走來，掌大的臉蛋像極了林氏。

郭伯言笑了，負手站在門口，等著。

“父親起來了啊，兒祝父親新年康健，萬事如意。”宋嘉寧快走幾步，乖巧地拜年。

郭伯言看著面前的兒，儀態大方目也不再躲閃，再無剛進府時的畏畏之態，他心大好，兒腦袋，愉悅道：“好，先去給你娘拜年吧，一會兒你哥哥姐姐來了，為父一塊兒給你們發封紅。”

宋嘉寧笑著嗯了聲。

目送繼父走了，宋嘉寧轉就往里面跑，挑開室簾子繞過屏風，就見母親穿著一水紅中坐在床邊，正要穿外袍。母親一頭烏黑亮澤的長發披散在肩頭，記憶中慘白的臉，這會兒紅潤潤的艷如牡丹，杏眼瀲滟，態橫生。

“安安？”睡懶覺的兒一大早跑過來，呆呆地盯著，林氏困極了，一邊穿一邊喚道。

宋嘉寧回神，再看看過得比料想的還滋潤的母親，宋嘉寧滿足地撲到母親懷里，抱著母親：“娘，我昨晚夢到你了，特別想你。”

林氏怔住，隨即低頭，重重地親了親自己的寶貝兒：“真巧，娘也夢到安安了。”夢見兒先是吃橘子，讓丫鬟收走橘子，兒不知又從哪變出了一顆紅紅的石榴，抱在懷里掰著吃，一雙小胖手沾滿了水。

宋嘉寧抬頭，娘倆你瞅我我瞅你，各想各的夢，卻都笑了。

賴在旁邊看著母親洗臉梳頭，宋嘉寧的心徹底安定了下來，前生今世，真的不一樣了。

～

國公府初七宴請，初六這日早上，柳氏帶著一雙兒來探親了，林氏在自己的浣月居招待嫂子。

“舅母新年好！”宋嘉寧得到消息，從太夫人那兒趕回來，進門便甜甜地拜年。

“好好好，我們安安越長越好看了。”柳氏拉著外甥的手，細細打量。年前林家設宴，宋嘉寧因為角長泡沒去，只有郭伯言夫妻去了，因此今日是林氏嫁進國公府后，柳氏第一次見到外甥。一個月不見，柳氏仔細端詳外甥一番，不由驚嘆道：“不愧是國公府啊，瞧瞧安安，才多久啊，簡直就像嫡出的家小姐，真有出息。”

宋嘉寧害笑，掙開舅母，過去跟表哥表姐說話。

孩子們聊孩子們的，林氏好奇問柳氏：“嫂子怎麼今天來了？”

柳氏再次打量一番小姑子的浣月居，這才細聲細語地道：“妹妹嫁得好，國公爺待你真心實意，不嫌棄咱們，說實話，國公爺肯去咱們家吃席，嫂子我已經賺足了面子，明兒個我們娘仨就不來了，讓你大哥過來漲漲見識就行。”

有自知之明，國公爺看得起他們，可郭家親朋好友非富即貴，那些貴婦人肯定不屑與一個商人之妻同桌，屆時不自在，貴客們不喜，小姑子也難辦。在家待著，小姑子待客時不用連累，風風地多好，反正只要小姑子過得好，林家自會沾，自有人給林家的生意開方便之門。

與面子比，柳氏更看重實惠。

林氏看著對面的嫂子，半晌才慨道：“哥哥能娶到嫂子，是他的福氣。”嫂子在小事上可能不夠大度，但在正事上，嫂子周到，林氏真心實意請嫂子來吃席，但必須承認，嫂子不來，確實給免了一些麻煩。

“什麼福氣啊，你這個妹妹才是他最大的貴人。”柳氏笑瞇瞇地說。

姑嫂相談甚歡，傍晚郭伯言回來，林氏提了提這件事。郭伯言意外，默默比較一番柳氏與譚舅母，他嗤道：“商人之婦又如何，有些太太還不如商人。”倘若譚舅母有柳氏一半賢惠，他也不會冷落譚家，只讓兒子維持親戚關系。

他看不上譚舅母，譚舅母卻以與郭家結親為傲，初六早早帶著兒登門了。林氏忙著招待各府貴客，沒空也不想跟客套，庭芳主給舅母作陪，見舅母落座后頻頻四張，庭芳小聲奇道：“舅母在找誰嗎？”

譚舅母再次掃視一圈，這才湊到外甥耳邊問：“你們沒給林家下帖子？”

庭芳還真不知，左右看看，不太確定地道：“大概還沒到吧。”父親都去林家做客了，應該不會反對啊。

但一直到宴席結束，柳氏都沒有面。

譚舅母因為郭伯言去林家做客憋了一肚子氣，今日算是全都發泄出來了，自覺撈回了臉面，畢竟郭伯言請了。與林氏辭別時，譚舅母故意問道：“怎麼沒見嘉寧舅母？我還想問問最近鋪子有沒有新鮮料子呢，馬上開春了，我想給香玉做幾件新裳。”

林家的錦繡坊，乃京城數一數二的綢緞莊。

林氏客氣道：“夫人喜歡，回頭我給嫂子捎個話，送兩匹到府上。”

譚舅母見回避娘家人沒邀請的問題，猜到林氏心里并不舒服，便沒有繼續落井下石，春風得意地走了。回到自家，譚舅母忍不住對一雙兒道：“國公爺沒請林家人赴宴，看來并沒把林家當正經親戚走。”

譚香玉點頭。

譚文禮嗤笑，不無諷刺地道：“誰告訴母親的？我在前院看得清清楚楚，姑父把林正道安排在了韓將軍那一桌，席上還敬了一次酒，不知道的還以為林正道是哪個新進京的爺。”

這話無異于一掌打在譚舅母臉上，登時笑不出來了。

存心與林家比較高低，林氏可沒把譚舅母放在心上，最近正在為自己的月事發愁。自從前夫病逝，憂思過重，月事便漸漸了，時早時晚，如今嫁進郭家已滿整月，月事還沒來，是單純的問題，還是……

林氏心復雜。

茫然之際，宮里淑妃派人來傳話，請一家眷于上元節當晚，進宮賞燈。

宋嘉寧抗拒，嘟道：“娘，我不去行不行？”端慧公主那麼厭惡，何必往人家跟前湊。

林氏點點兒額頭：“你不去，娘娘誤會你還在跟公主置氣怎麼辦？”

宋嘉寧哀嘆一聲，跟貴人打道，真是心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