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西郊。
距離市區三十公里以外的潭柘寺。
有人云:神京之西有潭柘寺,柘木白果,翠柏蒼松皆有其靈,而千佛臨凡,傾億萬煩惱,納無窮喟嘆千八百年矣!其大也,慈悲!
此時正值春末,乍暖還寒,山上很靜,從山腳通往山頂的石階上落滿了為生新芽枯落的殘葉,腳步踏上去,發出極為清脆細微的響聲。
沿著石階往上走,臨近山頂,潭柘寺后山,有一四四方方的灰磚院落,位置很蔽,坐落在一片青蔥翠柏中,往前幾步,院門閉,門上拴著一對首銅環,再往上,是一塊幾經風雨沖刷,痕跡斑駁的鎏金匾額,深紅的漆面,上面用篆書工工整整的寫著四個大字。
文旸禪院。
霍皙立在禪院門前,仰頭注視著匾額,半晌,才手輕輕叩門。
叩響三聲,遲遲不見人來,站定,又敲了三下。
不多時,門終于開了。
先是虛掩著留了道,出一張年輕僧人的臉,僧人年紀不大,約麼十八九歲的年紀,穿著灰藍僧,瞥見外面站著的人,他單手施禮。
“施主,潭柘寺在您往回三里,此是清修之所,不作香客參觀。”
年輕僧人說完,便作勢合門。
“師父,我不去潭柘寺。”
僧人合門的手停了。
霍皙依舊站在門外,雙手合十,恭敬回禮:“請問慧能大師現在還住在這里嗎?”
雙手合十的時候,出手腕上一圈檀木手串,僧人遲疑問道:“施主與師父是舊相識?”
這文旸禪院早些年是正了八經的皇家寺廟,在康熙年間給潭柘寺住持止安律師做講經訪友的地方,從不對外開放,也不接游人參觀,來訪的人大都是非富即貴,能找到這兒來還準確說出慧能大師名字的人,更是之又,只怕是這禪院的座上賓。
小師傅開了右側院門,引門外人進來。
院落不大,過門檻,有正在灑掃庭除的僧人,見有外人來,也不抬頭,只專心做自己的事,僧人帶霍皙穿過大殿,與幾位師兄一一行禮,在大殿后面的廂房站定。
“施主稍等,我進去問問師父的意思。”
霍皙點頭:“好。”
不過一分鐘,僧人便又開了門出來,朝霍皙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禪房的陳設一如從前,雕梁紅木,青灰的四方門墻,一張榻,一張矮桌,兩個明黃的團,矮桌上放置著一把泥壺兩個杯盞。
左側團上,一位著灰袈裟的老住持正在打坐,腰背直,坐姿端正,五細細端詳之下,有一子安詳寬厚氣韻。
聽見掩門聲,老住持緩緩睜開眼睛,慈祥微笑。
“施主,一別三年,別來無恙。”
“您還記得我?”
老住持一聲嘆息,手指了指對面的團,示意來人落座。“三年前你從我這里走,如今再來,便知你心結未解。”
泥壺里的水開了,兩盞茶,老住持拿起其中一杯遞過去,霍皙用手去接。
那一雙手,手指修長,白皙無暇,掌紋分明,是手相中的上品。
霍皙接過茶盞,心思卻不在喝茶上,定定著老和尚:“三年前您對我說,要想渡己,先要渡人。”
老和尚徐徐道:“可到頭才來發現,渡人,難渡己。”
霍皙驀地抬眼去看老和尚,老和尚超然一笑,平和溫厚:“要你行路觀山,不過是讓你見更多的川流江河,知自己見識淺薄,要你靜心識人,不過是讓你去更多的悟人中的善與惡,知自己心中對錯,你走的路,與你識的人,本對自己就是一種渡化。”
霍皙難以被說服:“可那是一條人命。”
老和尚不疾不徐打斷的話:“這世上最難平息的,便是無心之過。你這樣放不下,對死去的人來說,也是一種束縛。”
霍皙無措,把臉深深埋進手里,聲音沙啞:“師父,我到底該怎麼做……”
“做你自己正在做的,做你自己想去做的。心結了了,孽債自然還了。”
霍皙沉默,無聲用手去挲那盞茶杯,手指沿著杯沿,一圈一圈,眼中有無限心事。
五年前,初來這里,跟在一人后,年輕孩,心中雖無信仰,眼神還是充滿了對神佛的敬畏。后來那人撇下,獨自走開,任在這小小的禪院轉。
懵懂轉至禪院后山,遇上一位老師父。老師父當是迷了路的香客,笑意盈盈指點方向,那時什麼也不懂,只記著守規矩別惹禍,便怯生生學著師父行禮,一雙手合十,老師父淺淺瞧了一眼,便道:“姑娘,你這手相,纏思太多,易方寸。”
驚喜之余又多出幾分虔誠,想要再詢問老和尚一番,對方似看心思,依舊笑岑岑。
“眼相心生,怕是無。”
徹底對老僧服氣,緩緩低下頭來。
無爹無娘,輾轉十年,可不就是注定無嗎。
“您還看出了什麼?”那時候年,像個頑劣孩跟在老和尚后,只恨不得從他那里得到更多點化。
“施主年,做事三分不滿,七分又過,還要三思后行,莫要意氣用事,恐害他人命。”
“您指什麼事?”
“父母之恩德,朋友之義氣。”
“我無父無母。”
“世上萬,皆有父母恩澤,你如何沒有?”
懊惱不答,兩人一路走到禪院大殿,眼睛一亮,指著遠人脆生生地又問:“那姻緣呢?”
老和尚手里捻著一串檀木珠子,著不遠的男子,優哉游哉:“非你所屬,奈何強求,來日方長,得失都是天意。”
老和尚漸漸走遠,朝他做鬼臉,還以為是多深的道行,不過是個江湖騙子,車轱轆話來回說罷了。
那時春景正盛,年輕狂。
如今一語讖,悔不當初。
禪房外響起了鐘聲,盞茶涼,霍皙起告辭。
起去開門栓,老和尚的聲音又在后悠悠響起。
“你走,是要與是非地斷塵緣,你回,說明你與是非地塵緣未斷,該來的,總會來。該放下的,也總要放下。”
霍皙回頭,莞爾一笑,神與當年頑劣甚是相似:“師父,當年您說我有些慧,不如您留我在這山里,跟著一起修行吧。”
老和尚慈祥一笑,起送出門。
“進山門易,只因佛門始為俗人開。出山門易,只因佛渡塵世有緣人。”
老和尚抖落抖落上的袈裟,邁著沉穩的四方步走遠了:“你雖有慧,卻與我無緣,走吧走吧……”
……
三月中旬,萬都有回暖跡象。
霍皙從禪院出來,風一吹,還是被凍得打了個寒噤。
已經初春,仍穿著長及腳踝的黑羽絨服,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一頭又厚又的長發有幾縷被吹起來刮在臉上,太西斜,單薄的影子被深金芒拉的老長,襯得人越發孤獨。
下了山,站在半山腰,從羽絨服兜里掏出打火機,背對著風口,給自己點了支煙。
霍皙生的白,亮的白,也,尤其是那一雙眼睛,眼眶很深,眼睛也大,睫濃黑卷翹,想事的時候眼神會放空,睫微,盯著一個地方,好似蒙著一層霧氣,等你想仔細看個究竟的時候,偏偏那一對黑白分明的眼珠兒又帶著那麼孩子似的清澈。
安靜煙,歪著頭,手里不自覺地轉著打火機,打火機是深棕的,有些年頭了,算是老古董,有不劃痕,煙是上好的蘇煙,別名金砂,狠狠了一口,兩片飽滿的瓣含住煙兒,淺白煙霧又淡淡噴出來,帶著特有的漫不經心。
想著老和尚對自己說的話,跺了跺發冷的手腳,去揣在兜里的手機。
拿出來一看,全是未接電話和信息。
把了一半的煙彈進旁邊垃圾桶,一邊回電話一邊下山,步子邁的很大,電話也很快就被接通了。
那頭是一道很爽脆悅耳的聲:“去哪兒了你?找了你一天。”
“上山,剛下來,手機放了靜音。”
聽筒里確實約有風聲,陶蓓蓓開著車,干脆問道:“今天晚上給你接風,想吃什麼?要不我先去接你,然后再定?”
“吃什麼都行。”下山下的急了,霍皙有點,里呵出一團團白冷氣。“你不用來接我,我自己開車去。”
“屁!”
陶蓓蓓說話習慣一點都沒變,噠噠噠跟個機關槍似的。“三年沒回來你知道北京變什麼樣兒了嗎你!自己開車來,我怕你都沒開進市區就已經跑丟了。”
“實在找不著我用導航,你把地址發給我就行。”
“行吧,那就這麼定了。”
剛要掛掉電話,陶蓓蓓在那頭忽然又喊了一聲:“霍皙!”
“哎。”霍皙應了一聲,趕又把電話回耳邊:“怎麼了?”
沉默了好長時間,聽筒里才傳來陶蓓蓓甕聲甕氣的靜:“我真想你。”
霍皙鼻子一酸。
媽的,丫可真煽。
又說:“我以為你再也不回來了,真的,你不知道我們有多高興。”
說完大概也覺得自己這話有點酸,陶蓓蓓嘿嘿一笑,趕掛了電話。
霍皙攥著手機,原地愣了一會兒,等回過神來,也加急腳步下了山。
今天這山上確實和往常不一樣,有點太靜了,靜的都嚇人。早上來的時候以為是太早了,游客都沒到,沒想到走的時候停車場也只有自己一輛破吉普和一輛黑轎車。
霍皙拉開車門,好奇心作祟,往那車上看了一眼。
轎車沒掛牌兒,是一臺很老的紅旗,現在在街上已經看不到幾輛了,車底下站著兩個人,穿制式黑大,站姿筆直,耳朵里還塞著對講耳機,時不時往四張,對方敏銳察覺到霍皙的眼神,回頭掃了一眼。
這個陣仗,包括那個看的眼神和姿勢,霍皙太悉了。
見霍皙目長長定在這不,對方警覺,朝這邊走來,霍皙慫了,立刻回頭一溜煙爬上車走了。
中途陶蓓蓓訂好飯館給發了信息,選在城里老字號的鴻賓樓,還真是像說的,幾年時,北京已經變得有點讓人不認識了。
數不清的環路,悄然而起的天大廈,不知道什麼時候就豎好的城市新地標,正逢晚上下班高峰期,霍皙駕著自己這輛略寒磣的車在紅綠燈崗,這才后知后覺的明白。
自己,是真的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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