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倘若，是我在師兄的劍前呢？

鼻尖似乎還能嗅到那日調笑般說出這句話時迎面拂過的梅香。

滕當淵耳畔是眾人和田先生之前勸的話語，魔咒一般縈繞在了他的心間。滕當淵渾渾噩噩的出手，卻在最后一刻驀地驚醒！

他在做什麼！！！

手一抖，這一劍到底是偏了，而滕當淵也在沒有勇氣去刺第二劍。

此時的盛鳴瑤本就因魔氣而極度虛弱，滕當淵一劍下去，雖然有所偏移，也幾乎要了半條命。

——哦豁，又要吐了。

被滕當淵抱在懷里的盛鳴瑤不知為何，突然想起了自己上輩子在魔尊面前死去的樣子。

這意外的巧合實在令人發笑。

滕當淵看著懷中幾乎被浸的孩，就連總是上揚的角也溢出了猩紅的跡。

——快要死去了，沒有人比滕當淵更清楚這個事實。

年的他，沒能保護好自己的將軍，最后也沒能保護那些慫恿他手的奴仆。

可滕當淵從來不恨，因為他知道那些奴仆也只是想要活命而已——人都想要活命，所以滕當淵不怪他們。

真正的兇手是害他陷害滿門的惡人。

所以滕當淵想要變得強大，他想握住那把刺傷他親人的劍，不再讓它害人。

然而呢？

兜兜轉轉，滕當淵所之人，又要再次死去了。

依然是死在了他的面前，依然是因他而死，依然是無能為力。

怎麼可以死去？

滕當淵混沌的思維中，突兀地冒出了這個想法。

這麼的孩，怎麼能如此狼狽的死去？

這個想法一旦冒出后，就再也揮之不去。它隨著懷中的子一起，占據了滕當淵的所有心神，滕當淵機械地出手想要為懷中人拭去污，卻越越多。

，又是。

七歲時的場景與如今無限重合，滕當淵一時竟分不清這十多年的人生到底是不是一場夢。

——我變得強大，我手中有劍，我人人稱頌，我再不弱小可欺。

——可我依舊護不住所之人。

“滕……滕當淵……”

懷中張口說著什麼，聲若蚊蠅，滕當淵俯湊近，才知道在自己。

“我在。”滕當淵對上了盛鳴瑤已經有幾分渙散的眸子，“……我在。”

這個寡語言的劍修實在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什麼。

又或者，做什麼都是徒勞。

“別看……別看我……”

盛鳴瑤努力想把他推開，生怕自己臨死前的慘狀又把這年輕劍修嚇出個好歹。

自己是來幫他解除劫的，何況滕當淵如今 還未對做下什麼不可饒恕的錯事，盛鳴瑤也不愿讓他無端滋生心魔。

失過多的盛鳴瑤腦中一片模糊，只渾渾噩噩的記得不能讓滕當淵出事。

“……你這個膽小鬼……怕……”

“別看……別看我了……做噩夢……”

還記得。

以為我怕。

滕當淵想起了那日的景，竟覺得恍如隔世，出了一個似哭非哭的表。

他早就能親手奪取一人命而面不改。

他早就不怕了。

滕當淵握住了盛鳴瑤拼命想要推他離開的手，點點頭，又搖搖頭。

“你在，我……不怕。”

不過五個字，卻像是耗盡了他此生所有的溫。

盛鳴瑤呆呆地看著他，忽而混沌的眼神又變得清明。

“滕當淵，你要好好活下去，我還想讓你——”

戛然而止。

盛鳴瑤甚至沒有力氣說完最后的言語，被他握的手不在抖，就像是終于不到疼痛。

甚至臨死前，還在擔心他會不會怕。

“為什麼……”

滕當淵喃喃自語，他機械地抬起頭，房間里所有被他目掃到的人都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面驚懼。

此刻的滕當淵比起人類，更像是一頭失去了摯的孤狼。

所有人都毫不懷疑，如果可以，他會撲上來，狠狠撕咬每一個曾他殺死那個的人。

其中兩位壯漢互相使了個眼。

與其坐以待斃，不如趁他神志不清……

“我知道你們在想什麼。”

“你們想殺了我。”

滕當淵低低一笑，垂下的發遮住了他的眼睛，讓人不他如今的神。

“我的親舅舅也想殺了我。”

“你們都沒功，卻害死了最想讓我活著的人。”

一直沒出聲的朝婉清終于開口：“滕哥哥，我們不是——”

滕當淵終于抬起頭，與眾人所想的癲狂暴不同，他眼神十分平靜：“我不會殺了你們。”

“你們愚蠢至極，也可憐至極……我本就不應該……不該將你們全都放在心上。”

話出口后，山川變，天地崩塌。周遭的一切事都變得扭曲，約還可聽見聲凄厲可怖的尖。

滕當淵忽然全部想起來了。

原來他的世界里從未出現過白胡子老頭田先生。

原來他的世界里也沒有從小相識、甚篤的朝小姐。

原來他的世界里，他的年只剩下無盡的與黑暗。

若是可以，滕當淵也希盛鳴瑤從未出現。

因為滕當淵的世界，理應是昏暗又荒蕪的。

這樣，他畢生所求，不過為劍而已。

然而盛鳴瑤出現了，如火樹銀花般絢爛，也如流星飛逝般短暫。

于是滕當淵的世界，在經歷短暫的嬉笑喧鬧后，又變了黑暗無邊的寂靜荒野。

他不該遇見盛鳴瑤，可若真要讓滕當淵親口將這話說出，他……

舍不得。

舍不得啊。

滕當淵獨自站在混沌破碎的夢境中，忽而大笑，笑意涼薄又諷刺。

如果這世界從未饒恕他，為什麼會出現盛鳴瑤？如果這世界終于決定寬恕他，又為什麼偏偏要讓盛鳴瑤死于自己的劍下？！

……

……

滕當淵睜開眼，率先映眼簾的就是就是一臉正氣的掌門，和慈眉善目的師父沖和子。

他下意識往對面看去，只看到了一團暈四散，滕當淵對掌門和師父的呼喊充耳不聞，踉踉蹌蹌地下床，出手沖那團暈抓取——

什麼也沒有。

正如盛鳴瑤一樣，消散得了無痕跡，什麼都不曾給他留下。

“淵兒？”沖和子試探地說道，“你如何？”

“師侄剛醒。”橫眉冷目的掌門緩和了臉，“可有什麼不適？”

滕當淵強行穩住心神，嗓音干：“不曾。”

不等旁人說話，滕當淵慢慢地坐回了自己的石床之上，低頭掩去了眼中緒翻涌：“盛……師妹，如何了？”

“師妹”二字，說得格外艱難。

掌門與沖和子對視一眼，二人眼中俱是驚駭。

按理來說，幻夢如大夢一場，滕當淵理應不記得才對！

“盛師侄出了些差錯。”沖和子放緩了語調，唯恐刺激到這個剛出幻夢的天之驕子，小心翼翼道，“徒兒是想起了什麼嗎？”

滕當淵結滾，吐出了一句：“并未。”

“不過是，模糊著有些印象罷了。”

===

“你見到滕師兄了？滕師兄又在練劍？用的是孤雪劍嗎？”

“當然不是！孤雪劍只有對上魔域之主那檔次的強大外敵時才會出現，哪里有這麼容易看見呢！”

新弟子好奇追問：“那滕師兄在干什麼？”

進去送信的弟子神一笑：“師兄在練字。”

“練字？”

“那可不是！滕師兄常對我們說‘字如劍’。說起來我曾見過滕師兄的字，非常厲害！”

“快快快，告訴我，騰師兄寫的是什麼？劍法？宗規？”

另外一個臉上有點麻子的弟子湊了過來，搖了搖頭，頗為神地低了聲音：“滕師兄只寫名字。”

“名字？”新門的弟子十分詫異，“為什麼會是名字？”

麻子弟子得意道：“姓名玄妙，也是人立之本，有的修仙者還認為人的名字可與天地通，自有念力，所以輕易都不愿意告訴別人真名呢！”

“滕師兄筆走游龍之間，也有一磅礴劍意，我第一次看到時，差點沒嚇得膝蓋一……”

三人逐漸走遠，話音漸漸微弱。

他們本不知，就憑他們這點本事，里頭的滕當淵早就將談話聽得清清楚楚。

一襲白的劍修早已不復幻夢中的落魄，如墨長發已被上品白云玄巖制的頭冠束起，雪白月的裳在太的照耀下泛著青的，上面布著層層疊疊的防守備。

這樣一個冷若孤雪的劍修，卻在聽見弟子的談話時，驀地頓住了手中的筆。

污墨沒能功沾染上宣紙，因為在那兒之前，他的主人早已將它移開。

以白鶴之骨制的筆通呈冷白，更兼有一番枯梅瘦骨的病態，可這些都不及此時滕當淵面上冷冽難辨的神。

他應該茫然，此刻卻也了然。

那本用來練字的紙上應該是公正而整齊的羅列著“滕當淵”這三個字，然而現在——

全是盛鳴瑤。

盛鳴瑤、盛鳴瑤、盛鳴瑤……

字有的大，有的小，但每個“瑤”字的最后一筆，都往里傾斜得厲害。

恰似幻夢中，小小的盛鳴瑤叼著稻草，漫不經心地在宣紙上留下的狂放筆調。

滕當淵凝視良久，轉出了孤雪劍，想將這紙張碎末，卻在劍尖到白紙時，陡然停下作！

被譽為“劍道第一人”的滕當淵，想碎一張普通白紙，不過彈指一揮間。

又何至于要用孤雪劍？

又何至于如此如臨大敵？

又何至于……不顧劍氣反噬，突然停手？

左不過，是滕當淵自己終不愿看見“盛鳴瑤”消失罷了。

即使僅僅是名字，也不可以。

滕當淵發凌，狼狽地低下頭看著自己的劍，忽然輕輕開口，像是對劍自語，又像是在呼喚著什麼。

“……阿鳴。”

這一聲，也不知道到底是在喚誰。

世間劫數，不過是月皎潔眷紅塵，也是劍鋒偏移略半寸。

風月千秋，世間癡念，繞不開生老病死，別離，求不得，怨憎會。

滕當淵微不可查的一嘆，為人，也為自己。

生妄，妄生念，念生執——

執為心魔。

山中落寞，偏惹孤雪。